高山之巅，风声猎猎。
古朴青衫的青年，一头秀长的墨发在风中肆意飞扬，仅是静静的定立着，就能给人无穷的压迫感，似乎是高高在上的王者，覆手可撼动天地。苍天厚土之间，一股王者之气无形地笼罩了整座山峦，化作一头青龙，裂云吞月！
夜静的有些不太寻常，漫天看不到一颗星辰的踪影。
青年人手中的竹萧一转，轻轻贴在唇下，气息流动之间，一曲幽然的小调飘扬而出。
起先，曲调悠扬动听，如临川近水，夹岸芳菲，清新雅致。忽然曲锋一转，萧声陡然变得低沉郁哑，一股悲怆凄惋之意卷山绕林，使得夜色愈加诡异森然。一阵低沉曲调之后，气势旋儿壮烈如大雨滂沱、山河破碎、天崩地裂般的动荡人心，似乎是在为什么人赞叹歌泣，又似乎是在为什么人哀痛愤慨。
天道轮回，生死有命。从古至今，无论谁也难逃一个死字。
“陈施主，一死则万事休，还望节哀顺便。松然故友虽已却世，但能早登西方极乐，放下凡尘俗念，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依稀月光下，蜿蜒的林间小道上，一道黄灰色的身影急速掠进，一面低喧佛号一面出言劝说道：“佛云，众生三界六道皆在定数之中，无人可以逃得过定数二字，纵然是沈故友亦是如此，一生拼搏，终伴黄土。况且人生在世素有八苦，生老病死是为其四，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乃其余四类，如今超脱这无边苦海，陈施主又何来悲哉？不知可有兴致，老衲久闻小友棋艺高超，求教之意甚切。”
“目空大师所言甚是，确实是陈某犯嗔了。不过陈某一介后生小辈，岂敢在高人面前献丑，虽然书读得不多，班门弄斧这一词的典故却了然于心。”青衫的青年长叹了一口气，对一身黄灰法袍的老和尚微微躬身，礼节周到地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但又丝毫不失恭敬，显得沉稳有加。
在这阳台山内，有着两位成名已久的隐世高人，七星之一的文曲圣文公沈松然于几日前含笑谢世，如今只剩下一位禅道高僧目空大师。陈青崖一生至此活了二十余年，除了另一个同样有着师徒名分的老者外，他最为敬佩的就是这阳台山的两位高人前辈。
黄袍老僧见陈青崖摆脱了苦闷，暗自点了点头，再次低喧了一声佛号，双手合十在胸前，精明的目光飘然落在了远方的群山秀木之间，不无遗憾地轻声叹息道：“纵观老衲此生，真正可谓知交好友者，不过五指之数，松然故友正在其中。想其精通天文地理，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犹为令人赞叹的乃是沈故友的一手震慑天地的棋艺，加之他在禅道之上有着独到的见解，着实令老衲受益非浅。我二人在此阳台山隐居数十年，日夜参禅悟道，品茶搏弈，倒当真称得上消遥快活……吁，老衲入佛之一道已有六十余年，想不到至今仍未能看破一切，达至四大皆空的境界，怕是要让陈小友见笑了。”
目空大师说的极为委婉，隐约也有着一丝自嘲与感慨。
“大师过谦了。”陈青崖收起手中的竹萧，神态淡然地说道：“连佛陀尚且有普渡众生的鸿愿，我等凡夫俗子又岂能超然事外？再者而言，大师此生理佛，想必并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佛登天，不过是为追求禅宗佛法之中的无上妙理罢了，既然如此，又何以伤神？晚辈不自量力，望与大师走上几局，若侥幸胜了，也可了却先师的一桩心愿。”
目空大师闻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转过身，一面展开身形向前一面道：“陈小友，抚琴道友与松然故友若是听了此言，也必定大感欣慰快意。当年，我与松然道友比试三场，文场之时他以一道刁钻古怪的题胜了老衲半筹;武场之时他以一套精妙剑法与老衲打成平手，至于掌法棍法之类，却不及这少林所学了;第三场便是棋艺之较，围、象二类，松然道友始终输我半子，想必这些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吧。输赢二字，当真如此重要？一切都将化作空无，如梦幻泡影。”
陈青崖默不作声的紧紧跟上，想到慈眉善目的师者沈松然，接着又想起了那位将毕生所学教授给了自己的严肃老者江抚琴，几不可闻地再次轻叹了一声。
一世功名尘与土，成败到头终作空？话虽如此，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放下一切？他自七八岁时就被沈松然收为弟子，一心练功，再也没有下过山。世间种种，他只是听这阳台山的几位隐世老者说道过，并未亲眼所见，更没有半点处世经验。
他甚至已经快记不清当初那个生长的小村庄，究竟是什么模样了，整整十三年，沧海桑田，恐怕早就变得面目全非。
行在先前的目空大师眉眼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显然感觉到了身后青年心内的波澜起伏，缓缓说道：“陈小友，深山十数载，你也是时候出山入世，好好去体会领悟一番了。正所谓不曾拥有，又何来放下？你如今内心震荡，这深山老林是必定留不长久的，再者而言，若是让你在此陪伴我这个老和尚一生，那可当真忒也无趣了。吁，择日不如撞日，待你陪老衲下上几局，天一亮，便就此下山去吧。至于钱物，我等深山孤寡，所藏也实在寥寥无几，不过也可将就过上一阵。老衲在此多言几句，世俗既险且恶，处处尔虞我诈，陈小友可得千万小心了，望我等有生之年，还能再次相会。”
陈青崖心内微微一震，目光定在先前的老和尚身上，既有些欢喜又有几分忧虑。他记起了当初在那个小村庄里，冰天雪地的时节，他敲遍了所有人家的大门，也没有一个人肯施舍一丁点的食物给自己，那怕只是一碗滚汤也不愿施舍。人心变作了冰寒坚石，那种寒意，令整个人间也冷的骇人！
强忍住内心翻腾的怒气，陈青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复如常后淡淡说道：“大师言重了。山高水长，我们必然还有重逢之日。世俗的险恶，晚辈早已体会过了，必定会谨记大师的教诲。”
目空大师脚下速度不减，神态风雨不动，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制怒。”
陈青崖回应了一声，知道自己刚才的内息起伏剧烈，这才令前方的老僧有所察觉。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座朴陋的木屋前，分别端坐在石椅上。
石椅间有一张圆石小桌，桌面上刻着一副棋盘，棋盘旁安放着黑白两副棋子。
目空大师信手抓起一把棋子，微微笑道：“陈小友，老衲不敢妄自托大，还是猜先决定先后如何？”
陈青崖轻点了点头。
猜先之后，由陈青崖执白先行。棋局展开，第一局二人交战了近半个时辰，陈青崖一路破关斩将，吃遍四方，终于令目空大师弃子认输。虽然输了一局，但黄袍老僧却并未动容，神态依旧，不慌不乱地开始了第二局。
棋局方开，陈青崖棋风依旧，依然是锋芒毕露，霸道至极地大开杀戒。但这一次目空大师却以柔制刚，从容应对，每一着都将青衫青年的霸气化得一干二净，竟渐渐占据了上风。三刻钟过后，陈青崖再也想不出任何应对之招，心内微微一惊，终于无奈地弃子服输。
目空大师看了一眼端坐在身前的人，嘴角含着一丝浅笑。猜先之后，仍然是由陈青崖执白先行，这一次他不敢再一味强攻，下棋的速度也慢了不少。棋局足足延续了一个时辰，这时棋盘上二人的棋子都所剩无几，谁也不敢轻易行走半步，于是乎陷入了一种僵持的局面。
正在陈青崖思索之际，目空大师已经将手中的棋子放回到了棋篓内，爽朗大笑道：“陈小友，依老衲看来，这一局棋只能以平局了结了。罢了，今日已然尽兴，便收棋品茗吧。”
说着便起身进入到木屋内，取出一对茶杯与一只紫砂壶，又抱了一件火具出来，摆在桌上开始煮茶。
陈青崖轻吸了一口气，静静的思索着刚才与目空大师所下的三局棋，不知不觉间茶香已经飘然钻入了鼻内。
“如何？不知陈小友是否从与老衲所下的三局棋中领悟出了什么？”黄袍老僧净好了一对茶杯，微闭着双眼，淡然问道。
陈青崖略一斟酌，不急不缓地说道：“第一局我一路刚猛棋法，大师以刚对刚而落败，可见针锋相对之时，谁更加霸道而又不失章法，谁便可取胜。第二局晚辈依旧是一路刚猛棋法，大师以柔制刚取胜于我，此类比拟于现实之中，则说明谁处世更加圆滑，谁便可巧妙取胜。到了第三局，我与大师都使刚柔并济的棋法，最终斗了个不相上下的僵持局面，但世俗中人心叵测，谁的心思更为缜密歹毒，或许可多几分胜算。噫！不想这棋局之中还有这等处世哲理，实在令晚辈受益匪浅，大师的禅道果然精妙！”
目空大师睁开双目，眼中精光闪烁，似乎颇为满意地哈哈大笑了两声。他为陈青崖倒了一杯茶，慈眉善目间竟微微隐匿着一丝不舍，“陈小友，喝完这一杯清水，待天色再亮一些，便下山体味世间百态去吧。前路漫漫，其修远兮，若有朝一日想重返此间，老衲必定备好上等香茗，为小友接风洗尘。”
陈青崖心内一阵暖意，捧起茶杯一饮而尽，眉目间满是肃然之色。随后又起身向目空大师深深一拜，说道：“多谢大师多年来的照料，晚辈即将远行，深山孤寂，还望大师千万珍重。”
目空大师合十喧了一声佛号，面带微笑地对陈青崖轻轻摆了摆手。
稍后无话，直到天色渐明。
青衫的青年再次躬身一拜，身形一展，向着通往山下的蜿蜒小道，如一片秋叶般，飘然而去，仅在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陡崖苍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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