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卧车从沿河市一直跑到无山县柯季村，在村中的小桥边停下来以后，村里的许多人都来看热闹。乱哄哄的人群里说啥的都有：
“农爷的官儿不小哇！坐小卧车来的，可能比县长还大。”
“咦！二姑回去时间不长呀！咋又跟着回来了呢？”
“哎！我跟你讲，他俩……千万别对外说，啊！”
“乖乖！这小卧车真过劲！”
“……”
最先拉住农世通的人，是住在本村的沿河煤矿退休工人季休武。
他的个头还比农世通高一点，粗声高调地说：“世通啊！你可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面，我真想你啊！你当兵走的时候，我几夜都没睡着觉。”
离休干部柯传民看着季休武的神态，笑眯眯地问：“是真的吗？”
“狗日的胡扯！”季休武赌咒，“真是几夜没睡着觉。”
农世通右手拉着季休武，左手拉着柯传民，说“两位叔，我也想念你们呀！”
就在农世通与老朋友们亲切地谈着往前拥的时候，柯兰菊从人堆里挤过去抓住柯兰桂的手说：“姐，现在你挤不过去，先回家吧！”
午饭是在季休武家吃的，饭后又来了许多人，屋里站不下；有些人就在门口围着，年纪大的人都想和农世通见个面，讲几句话。没办法，农世通只好又在这里吃晚饭。
饭碗刚放下，季霞拿着手电筒来了。
柯兰亭看见季霞走到门口，估计她是来接农世通的，有点儿带刺地说：“你倒是积极！俺们这么多人都在，还用你来接他？”
季休武扭头笑笑说：“霞子，天还早着呢，让俺们再叙一会儿。”
“再叙一会儿！40多年的话，一会儿两会儿能叙完吗？”季霞的脾气又上来了，“你们不累，早晨睡到半晌午；人家的伤刚好，能和你们‘拼’吗？”
柯传民站起来说：“季老师讲得有道理，应该让世通早点休息；有话以后俺们慢慢聊，今天就叙到这里吧！”
农世通被一伙人簇拥着走到季霞家，还没跨进门槛，就被等在这里的柯兰桂双手抓住了胳膊：“世通啊！你把老姐姐快想死了。”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姐！”农世通也有些激动，“天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等着我？”
季霞说：“不是大姐着急，我还不去找你呢！大姐说了，今晚上见不到你她一夜睡不着觉。”然后她又对其他人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们也要休息了。”
季霞比农世通小4岁。她原是本村的小学教师，前年办了退休手续；由于学校“教师紧缺”，校长白书丕上、下努力，又返聘她回校代课。
季霞家的住房比较多，大小共7间，这在柯季村是绝无仅有的。
原来，她只有两间堂屋和比堂屋小一点的两间厨房，住着一家三代五口人。后来儿子长大了，他们在堂屋东头接出两间，儿子住里间，继母住外间，腾出一间厨房专供全家人吃饭用。再后来女儿也长大了，要求自己单独住，他们又在厨房南头向东拐出一间门朝北的小屋，让女儿单住。
儿子文炳嘉大学毕业后，通过父亲的关系安排在县教育部门，后来与县中学的一名教师结了婚，就住在县城里。女儿文炳莉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平原市工作，也在那里安了家。季霞与丈夫离婚后，就和继母两个人守着这些房屋。5年前，继母一场大病瘫痪了，为了伺候方便，她就把老太太搬到女儿住过的小屋里。
农村的房屋既无人买又没人租，只好闲着。有时候左邻右舍或亲戚朋友家来了客人或者有什么特殊事情，季霞也乐意让人家临时住几天。
半个月前，大表姐柯兰桂提起农世通要回来探亲的事，问季霞能不能让农世通住她家。季霞满口答应，说东堂屋两间空着，收拾一下让他住就是了。
农世通进屋坐下之后，柯兰桂抚摸着久别的干弟弟说：“伤口彻底好了？一点也不疼了？唉！真是飞灾（飞来的灾祸），几十年回来一趟，祸事咋就让你赶上了？多危险啊！现在不知哪来那么多坏小子，警署成天抓，还是抓不完。如果真有个好歹，我这辈子……唉！就是死了我也闭不上眼哪！”
柯兰菊端来脸盆放下，转脸向着农世通。她说：“快洗脸吧！洗完了我才给你弄水泡脚；今天够累的了，洗好你就早点儿休息。”
季霞在里屋喊：“世通，你是喜欢高枕头还是喜欢低枕头？”
“高低都行。放着我自己搞吧！”农世通回答。
季霞从屋里出来，看农世通一眼，笑笑说：“世通啊！你倒不挑剔，准是个好侍候的老头儿。”
柯兰桂乜斜季霞一眼说：“哎呀！你咋也叫他‘世通’？你比他小几岁呢！起码也要带上‘哥’字呀！你还是个教师呢！这点儿道理还不懂？”
农世通看着季霞，笑着说：“不用，不用带‘哥’字，喊我‘世通’就行。我不讲究这些，‘要想好无大小’嘛！”
柯兰菊看姐姐一眼说：“就是的，叫‘世通哥’多别扭，让外人一听像小孩子，还没有直接叫‘世通’亲切呢！”
柯兰桂也看她一眼说：“好，好！感觉亲切就叫，你们都叫他‘世通’吧！”
送走柯兰桂之后，柯兰菊和季霞紧一句慢一句地与农世通说着话，直到他洗完了脚，柯兰菊才对他说：“睡觉时把门关好，夜里不要出去，床底下有痰盂。”
然后就拉着季霞的手，一起出了门。
农世通关好门，仔细打量着新居：这是分里屋、外屋的两间平房，墙壁是用涂料刷过的，洁白干燥，没有异味。地面是水泥做成的，很平整。外间有条几、桌椅等家具；茶几上摆着各种家居用品，干净整洁。里间除有一张大床外，还有衣柜、书橱、写字台等家具。靠床头外侧的三屉桌上摆着台灯、闹钟和镜子等。他先拉开左边抽屉，里面有香皂、润肤霜等洗漱、卫生用品；又拉开中间的抽屉，是文具和纸张；右边抽屉里盛的是奶粉、麦片等食品。使他惊奇的是床头上还放着一把4节电池的手电筒，拿起来试了试——很亮。
看了这一切，农世通回想着刚进村半天的情景，就像三九天喝了一碗鲜辣汤，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故乡啊！生我养我的热土啊！这些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们，没有忘记40年没回头的游子，没有忘记我这个已经60多岁的老孤儿，更没有慢待当年受批挨斗的“罪人”。是啊！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把剩余的时间，剩余的精力，剩余的生命献给他们？
农世通撩开被子，脱衣躺下，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春风，像甘露，像乳汁一样流入肺腑；柔软的新棉被像母亲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全身。
他醉了，在母亲的怀中醉了。他伸手拉灭了电灯，闭上眼睛，回想着40年前这个村的人们，以及这个村的路，这个村的沟，这个村的桥，这个村的井……
这个长期居住着柯、季、卜3姓人家的村庄原来叫“古庙”，因村中有一座古庙而得名。究竟是先有村还是先有庙，这个村的几代人都没找到确凿的答案。解放后设立行政村时，就叫“古庙村”。
古庙村改为柯季村，还有一段故事：
那是“破四旧，立四新”的年代，“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小将”们，要“砸碎旧世界”，“改换新天地”，让“封、资、修落花流水”。一时间，村名、路名、人名等都有许多改动。
当时古庙村的人口和户数都差不多的3姓居民，分别成立了“战斗队”。他们都不能容忍“古庙”这个“封建迷信”的字眼存在。今天这个队贴出“公告”，改古庙村为“反帝村”；明天那个队贴出“公告”，要改古庙村为“反修村”。各派僵持不下，还差点动起武来。最后在“县红总”一个“大人物”的撮合下达成协议：各方派代表组成“更改村名领导小组”共同研究确定。
由于他们僵持的时间过长，“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反帝”、“反修”等时髦的地名都被人家用上了。怎么办呢？“不能步别人的后尘”，干脆用比较普遍的传统办法：以本村多数村民的姓氏命名，比如“高刘王村”、“陈唐路村”等等。
虽然“大方向”一致了，但具体排列顺序又产生了分歧：哪个姓在前，哪个姓在后呢？所以，就出现了“柯季卜村”、“季卜柯村”、“卜柯季村”3套方案。最后“领导小组”充分发扬民主，让群众无记名投票，结果选中了第一方案“柯季卜村”。
公告贴出以后，许多村民觉得“卜”字在这不顺口，也不顺耳，因此在使用村名时只说“柯季”不说“卜”，就连外村的人也这么叫。时间长了，卜姓村民也就默认了。后来，上级部门规范村名时，也是按“柯季村”公布的。从那开始，“柯季村”就进入天朝的版图了。
柯季村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目前全村214户，935口人；有耕地2568亩，人均两亩七分多一点。
这个村位于华东平原腹地，既不靠公路，也不靠河流；既没有山色，也没有湖光，只有一道水沟两条土路。
水沟的上游是南北走向，到村中拐了个弯向西南流去。水沟的西沿上是一条向北直通政府村的土大路，天干时可以开进汽车和拖拉机；这条路的南端和本村的另一条东西走向的土路相接，构成一个倒“T”型。
东西向的土路通过一座砖桥过水沟，与南北走向的大路连接。这座桥比北边不远处的一座砖桥稍大一些，村里人称它为“大桥”或“南大桥”；叫北面的那座为“小桥”或“北小桥”。
本村的住房都集中在这两座桥附近，原则上是以姓氏分片的：柯姓村民住在沟东，季姓村民住在沟西，中间有小桥相连，卜姓村民都住在路南。
人民公社时，该村分为三个生产队：沟东队、沟西队、路南队。
路南队西边是村里的小学校，学校的南边就是这一带有名的荒岗子。农世通的父母就埋葬在这个荒山岗子中心偏南百十米的地方。
以前，全村只有沟东一口砖井，“大跃进”时，沟西和路南各打了一口井。沟西的砖井在大路西边，离季霞家不远，村里人统称它为西井；这口井里的水旺，有时候路南、沟东也有一些人到这里来打水洗衣洗菜；沟东、沟西的孩子们上学、放学时，都要经过西井沿。
农世通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听见柯兰桂和季霞说话，就匆忙穿好衣服拉开门说：“姐，这么早你就来了？”
柯兰桂看着他，满脸堆笑地说：“我来叫你回家吃早饭。季霞忙着上课，又要侍候老太太，没有时间照顾你。”
“你听大姐讲的，”季霞也是笑容满面地说，“又不要帮他穿衣喂饭，不就是多添两碗水吗？”
农世通刷好牙洗了脸，对季霞打了声招呼就跟着姐姐走了。姐弟俩经过西井沿，越过南大桥，再向左拐两个弯就到了家门口。
卜学新迎出来问：“晚上睡得还好吧？”
农世通说：“睡得好，睡得好，一觉放到天亮。”
卜贵英从屋里跑出来说：“农舅爷，早晨好！”
农世通笑笑刚要张嘴，柯兰菊进门就说：“饭好了，都洗手吃饭吧！”
农世通吃着家乡风味的早饭，有说不出的感觉，心里乐滋滋的。
早饭过后，他在卜学新的陪同下，从路南到沟西，又从沟西到沟东，大致转了一圈。途中遇到熟人，就站着亲热地叙几句，直到中午才进了柯传民的家门。
柯传民的老伴儿周春贤拉着农世通的手问这问那，然后说：“世通啊！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年，说不定就看不到俺们了。”
农世通说：“婶子，我看你老身体还很硬朗，再活几十年没问题！”
“70岁的人了，已经是‘古来稀’了。”周春贤笑着说，“哪还能活几十年！”
“婶子，那是过去的说法。”农世通说，“现在社会进步了，科学发达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人的寿命也延长了。”
“也是哟！现在的人是比过去的人能活。你看沟西的‘老寿星’，两口子都快100岁了，还能下地干活呢！”
农世通回村后的第3天，就用手机给老战友杨孝然打电话：老杨吗？明天我打算到县城去看望老战友，请你提前通知他们。
杨孝然在电话中告诉农世通，让他明天早晨起来在家等着。
次日早晨6点半钟，县人大的小车就开进了柯季村。
农世通说：“你来得这么早？怕我赶不上吃早饭吧？”
司机说：“不是，因为这辆车子上班后还要去平原市，只有这点闲空来接你。”
农世通又恢复了在部队时的速度：刷牙洗脸叠被子，三下五除二，10分钟不到，就提着小包上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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