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江流将脱去的外衫叠好，装进自己取用山间古木新做出的木匣里埋好，当作对自己回忆的送葬。这是个偏僻的崖边，江流当年乱走时发现的，清晨时可以隔着山间稀薄的雾气眺望崖底。江流恐高，站在高处总是腿软，总是提心吊胆被别人带着从天上飞过，不敢看四处的风光。直到他自己能飞的时候，却忽然就有了一直不停向更高处飞去的冲动。当初站在这里，第一次腿没有软，只有莫名其妙往下跳的念头。心中也第一次有了弄不好要死这儿的想法。
出窍魂游江流已是很熟悉了，送剑的时候便是。只是莫惊辰倒也罢了，没想到连清夷师姐也认得出他的游魂。魂和鬼终究是不同的。魂游未必是死人，做鬼确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江流拖不得只能做鬼了，时辰到了，虽不是最后一刻，但早做一分鬼便早适应一分。
东华少有乌云蔽月，今日却夜色如墨，当真做鬼的吉日。江流仿若变作尘埃，在夜风中身体从脚下开始不断灰飞。孤魂转变成一团纯净鬼气，只待肉身灰飞之后，避开轮回，化而作鬼。一心做鬼当然不会太难，转瞬间身体化作虚无，只剩化为骷髅的头颅即将灰散结束时忽地华光大现，顶上突然显现出“卍”字真言！
江流当真吓到了。做个鬼天都来收么！这下要被超度了。好在华光转瞬即逝，“卍”真言一闪而没，《幽冥秘藏》法门还是能以施展正常化身为鬼。回想起来，“卍”字真言是当初一意大师以佛家大法力对他进行灌顶留下的。江流只以为大师慈悲，见他身有离魂之症，授他佛门大法温养身魂。如不是多有变故，只怕现在江流修习到现在已然于常人无异。当时只道是江流资质奇差愚钝难教，一意大师才不惜耗费大法力灌顶开悟，想不到此刻因“卍”字真言保全留下的骷髅成了鬼道与人途唯一的牵连。肉身不失，终有还魂返阳的机会。一意大师只怕早已明了，灌顶是为了留下希望。
对于这希望，江流却是不信和不愿要的。这骷髅只怕成了做鬼后的最大的命门。鬼本无形，如今却拖着个与自身命脉息息相关的有形骷髅，若不想魂飞魄散，需要万分谨慎的看护好，江流忽然觉得这一辈子就没走运的时候。
川河老人精研巫鬼，意欲窥探生死奥秘，呕心沥血多年，耗费不知凡几，机缘巧合下使一缕胎光孤魂得以复生。胎光虽主生命，可惜其余魂魄不全，能够存活，已是叨天之幸，何求诸事比肩常人，能强于愚儿已是难得。死而复生，终归是异数，而孤魂做人，人化鬼，鬼亦难全。天道自来损有余而补不足，既然容得江流孤魂能活，那他身体经脉多便有缺憾，而这缺憾自会慢慢衍变出剩余魂魄，从而使其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江流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魂魄不全，做鬼时自然是一时半刻不好化形。只是两团鬼气缠绕夹携着一颗骷髅，好似双龙缠珠，浮在半空飘忽不定，偶尔化出一个身影，聚聚散散，不能定形。
想不到想要做个安生鬼都不容易，整日还要提心吊胆看好这鬼头。江流心下自嘲，这骷髅可要好生注意，一旦让损毁，只怕连鬼都做不成了。如今模样也不错，轻松自在，虽是恐怖骇人，却正好没人能认得。江流早先身魂不合，平日行动需以魂控身，打斗施法自然艰难费力，从未有现在这般轻松过。
莫不言回竹舍自然是寻不见江流的。只是想到师兄言语不由心中失落。那一个算着日子活着，留恋口腹之欲，极力珍惜享受每一分快乐的朋友只怕已是陌路了。突然有点想喝酒，可惜没有，有时候男人总会莫名的想到酒，哪怕他从不喝。
翌日，莫不言罕见的去膳房要了一份炒山笋，未同周遭同门言谈，自顾自的默默吃完，便欲起身向中天峰而去。东华比试向来只决前十，不决第一，莫不言既是前十之内，今日却要去中天峰与别派俊杰切磋的。只是刚出膳房，便被拦住去路。来人是中天峰弟子，传掌门决定，今日论道暂止，所有弟子各回竹舍修行，不得外出。
中天峰。
时值正午论道却未开始。
此次论道东华宗却是一反常态婉拒了历来相厚的门派，倒是与东华宗少有来往的帝剑阁、南山寺以及无涯狱、望幽城首脑近日忽来观礼。此时来客已是俱坐于看台上，无为真人坐于正中，与无妄、无施二首座一同陪着来客谈话，门中首脑只差长年云游在外的无念真人以及忽然抱恙的静慧真人。看台下，只有数十东华弟子分两边列队侍立。弈剑台昨日已被划出三个区域，成“品”字形。无慎真人站“品”字中心在高台上，却不是为了主持论道，而是凝神盯着前方山路。
若是往常，东华既为东道，早已先派遣弟子上台，以待各派精英上台切磋。败则下台，留胜者与后来者切磋，若感久战不支亦可找人替换下台休息。高台上则在论道开始后由各派遣门中高手驻坐，时时看顾弟子比试，以防意外。此时却只有无慎真人一人。
这次论道来客当真非比一般，帝剑阁阁主亲至，如不是相距过远，只怕南山、无涯、望幽掌门也会前来，而不是仅次于掌门长老。虽然来客身份显赫，却无人将心思放在眼下的论道上，倒似在等人。无为真人叙完旧方道：“众位要与秦川弟子嬴无双于我东华了结宿怨，我东华虽为主人，却也不便插手，但愿诸位宽宏大量止息干戈，得饶人处且饶人。到时东华若有失礼不当之处，还望众位莫要怪罪。”
“真人言重了，我等乃是借贵宝地了结私怨，纵有生死亦天意，真人不怪我等叨扰之罪便是雅量高涵，我等岂会牵扯到东华头上。”帝剑阁阁主公乘剑高八尺，身材健硕，剑眉入鬓，鹰眸犀利，着华袍，一副枭雄之资。先客套一番完方才严声道：“嬴无双袭杀我门中剑圣，虽因叛徒挑拨欺骗所致，但这血仇，却是一定要血偿的。想不到他失踪多年，月前竟突然出现，并宣扬要于东华了结宿怨，故人尽可前来。这一回，本座定让他在劫难逃！”公乘剑乃是帝剑阁阁主，剑意修为世间绝顶，更早已将剑圣剑道九章参研融汇，只因忙于门中诸事，一直未有出剑机会，已是蓄养剑意不下百年。
“公乘阁主所言不错，我等门下也有弟子丧命于那恶徒手中，今日正好清算。”却是无涯、望幽的寒狱、烛冥长老附言道。
“阿弥陀佛，有因必有果，瓜熟蒂落方是正途。”南山寺法宏和尚亦是合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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