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多亏了姜桓，我搭上了飞机，宋穆穆拼命要一起，被我阻止了。
店里有一批陶胚要送货，合同刚刚签完，宋穆穆走不开。
最后姜桓跟着我一起上了飞机，无论我百般推脱他都不置一言，一副你说你的，我不听的姿态。
一路上他坐在我旁边，好几次欲言又止，但是终究什么都没说……
我什么都不说，他也没有问。
我打心里的感激他，他总是很有耐心，也足够稳重。
终于。
我重新回到老城。
又闻到了那个淡淡的玉兰花香。
站在巷子口，我第一次想落荒而逃，安静得苍白的四周，青苔破碎的遮盖住一片苍茫的白。
姜桓站在我身后两步，我一回头就能看到他的位置。
可是我不能回头了……
这一程是我一个人的路途……
一步。
两步。
直到我看到那个宅门，和漫天凄苦的黑色。
家里的人还没有到全，但已经到场的人却几乎塞满了庭院，黑漆漆的颜色，只有那张大得吓人的相片是白底的，黑布铺盖住的前堂站着亲戚朋友，他们小声说着什么。
直到他们看见了我。
陌生的一张张脸注视着我，我却视而不见，他们让开一条道，我终于看到了尽头。
一步一步的走，直到触摸上那个褐色的棺材，冰冷冰冷的颜色，让我终于失去继续行走的力气。
我瘫软的跪在他前面，把头轻轻搭上去，他就在我脸颊下面，隔了一层冰冷的木头，让我感觉不到昔日温暖的胸口。
我没有打开棺盖，我不想我们最后一面，是这么绝望的形式。
我知道的……
过去的几年，他过得很辛苦……
隔三差五的痛苦折磨着他，慢慢的，连他喜欢听的古筝也不能再听了。
如果离别是最好的解脱，那我愿意放手，微笑的送别是我最后的礼物。
耳边犹闻他沉沉的声音：
“我沈家的女儿……不落泪……”
我微笑的摸着冰冷的木头，听着周围的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
“沈总的二孙女吧，我见过一次”
“啧，这姑娘心肠忒狠，好歹是亲爷爷，哪见过这种眼泪不掉半颗的……”
“谁知道呢……”
我不能哭。
我还得站起来……
“姐姐……”
一个哽咽的声音响起。
戴澜站在不远处，双目红肿。
我已经一年没见到她了，我的小妹妹，又长高了。
我张开双手，由着她扑入我我的怀里，失声痛哭。大姐站在不远处，沈戴青扶着她，她们的脸上都是泪水，大姐像是已经抽空了力气。软软的靠在沈戴青身上……半天没有言语……
沈戴青看着我，无声的落泪……
我将戴澜扶正，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澜澜乖，不哭……奶奶现在需要澜澜坚强起来，澜澜去里面陪陪奶奶可好？”
小小的孩子红肿着眼睛，抽泣的点头，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终于也开始明白死亡的无能为力。
亲戚朋友挤在一起，父亲和叔父们还没有赶回来，一切显得杂乱无章。
奶奶坐在里屋，满眼泪水的给各位亲友打电话，她看到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朝我深深的点头。
奶奶支撑着一切。
可是我知道，她快崩溃了…
我缓缓站起来，用最冷静的声音说道：
“再坐的各位，我是沈仲的孙女沈戴青……今日你们能来到这里送我爷爷最后一程，我代表沈家，对你们表达最真挚的谢意……这对我们沈家……意义重大”
我后退几步，拿起装着香火的篮子，继续道：
“相信大家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上一炷香……请各位移步到我这里拿一炷香，送我爷爷最后一程……谢谢你们了……”
我深深的鞠了一躬，满屋子乱糟糟的人没有动作，他们惊诧的看着我……
片刻后。
一双手伸到我面前，在篮子里拿起一炷香，走到灵台前跪了下去，认认真真的拜了一拜。人们才恍若初醒，陆陆续续的走到我面前拿香火。
我感激的看了一眼姜桓，他也看着我，朝我点了点头。
大堂开始有了秩序，大家开始安静的走程序，每个人脸上都是麻木的，生怕露出一点别的欢快些许的神色，被身边人抓了尾巴。红白两事，当事人是真，旁观者那么多，又见得哪个是真心。
能来以足矣。
陆陆续续的人来了又走，我站在门边，弯腰，握手，无数人在看着我，透过我看着整个沈家。
怜悯的，观望的。
江南沈家。
十年前没落的江南沈家，到如今没有了沈仲的江南沈家。
我挺着胸脯，面对着所有的眼睛，有多少看笑话的双眼，有多少沧海桑田的痛苦。
十多年前的那场大火，带来了我的地狱，带走了爷爷的骄傲，带来了无数形同陌路，和那么多不可饶恕。
我听着大堂里和尚吟唱着的经文，嗡嗡作响的声调充斥我的脉搏，我们随着经文的诵读声，站起，绕着圈行走，再跪拜。
强烈的头痛终于让我想起我是有多惧怕这个麻木冷淡的声音。
大姐突然拉住我的手，她红着眼看着我：
“妹儿……你还好吗……如果……如果实在受不了，你可以出去坐一坐……爷爷……他明白的。”
我望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
第三天了，人还在陆续的来去。
门口来了几个人，黑色的衣服上是极其将就的花纹，我认得他们。
沈家分三支，直到今日还住在老宅，也就只有我们这一支了，那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就是爷爷已逝兄长的孩子。
我的姑姑伯伯们。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回来这里了，当年爷爷建了这一片老宅，除了住进我们一家，还住进了爷爷兄长他们一家，祖奶奶的意思，是想让两家多亲近亲近。
爷爷是孝子，二话不说就扩建了一半，自此他们家住西边，我们是东边。
自从老伯父伯母去世后，他们本来就矛盾丛生的儿女也就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即便是过年过节也从未归家看看，奶奶明面上不置一言，但背地里却颇有微词，由于他们家以前没少受爷爷扶持，所以大多是斥责他们家忘恩负义之类的。
爷爷总是听了不言语，有时候也只是压着奶奶的怨气，摇着头叹：
“过了，过了……都是陈年旧事，你何必揪着不放……”
他不知奶奶最恨的就是这一点，一心一血建起来的宅子分给他人同住，在奶奶看来，这和鸠占鹊巢没有什么区别，这让当初嫁过来不久的奶奶心里就有不少的怨气。
偏着爷爷没有意见。本来是要好好闹一次，到最后也是祖奶奶压着，两边才相安无事。
这些事，在老伯父伯母之后，没少听奶奶说过，彼时西边的宅子已经人去楼空，落了锁的门也已经灰尘密布，几次大水已经将房内留置的家具淹得发霉了。
我们也没再多说，只当奶奶不顺心时发发牢骚。
眼前那个“人间蒸发”了三年的姑姑伯伯就这么站着，眼上是挑剔的神情。
奶奶坐在里屋没有出来，面上却已经怒极。
沈戴青站在他们前面，激动的辩论着什么，只换来他们轻蔑的一笑。
我听到那个姑姑说：
“你们这不行啊，人说红白事，都是将就个规矩，我也是过来人，你们这个堂子，摆得就不甚好……”
“怎么就不行了！”沈戴青压抑着声音说
“唉我今儿个也不是来给你们这儿说这些的，听说护城河以内的这一片古宅子划入保护区，你这孩子可知……”
“……”
“看着你的表情就知道，孩子能懂什么，你们老沈家可是没人了，大人不见在，孩子倒是站了一门口……”
父亲和叔叔伯伯在澳洲谈生意，听到消息时放下一切赶回来，昨天夜里才坐上飞机……
父亲他们，注定是要悔恨一生了……
我看到大姐扶着门的手扭曲着，她死死的看着地板，却什么也不说。
姑姑端着刺目的微笑：
“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老爷子今儿走了，我们也怪难过的，可是难过归难过，事还是得照办……这房子我们也是住了多年了，大家一个屋檐下，也是有感情的……现在要分房子，你们不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啊……”
“难过……？”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奶奶慢慢的走了出来，她站在灵堂边，爷爷的去世让她三天里苍老的许多，可是她的脊背却不允许她弯下，她站着，好像那个给她撑了一辈子腰的爷爷还在她身后。
她的语气突然转促，声音猛的大了起来：
“难过！你还知道你叔走了吗！三天的丧，你既是在这里，却迟了三天才到！你眼里有你叔吗！”
那个姑姑显然是被奶奶突然激动的语气吓到，脸青白了两下，不过很快就回过神，冷笑道：
“婶婶这话就不对了，再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到了，比起我们，您的儿子们不到现在都没出现吗？他们眼里……有这个父亲吗？”
几个伯父站在门口，开始还有些尴尬，听到这里倒是挺直了胸脯。
你看！你儿子都还没回，我们来的正正是时候！
“你几个哥哥死了父亲归不得家！你不要以为这个地方容得你在这里撒野，你摸着良心问问你二叔到底待你！待你们家如何！”
“呵！二叔自然是待我们家是极好，我几个堂哥飞黄腾达，可几时想过在家乡里的堂兄妹！还不是不闻不问，根本不是一路人！算了！我今儿来这不是来寻晦气的，把屋子的事儿说完了，我们就……”
“砰！”
一声巨响之后，嘈杂的大堂猛的鸦雀无声。
一阵诡异的宁静之后，是大姐压抑不住的抽泣。一直到周围的人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时，我才惊觉我的手不知何时捶到了供桌上。
指尖震得一阵发麻，尖锐的痛处从掌心传到四肢百骸。我听到自己冷若冰雪的声音：
“戴澜，扶奶奶进屋……”
一直被突然杀过来的一干人吓到呆愣在一边的小妹闻声惊醒，她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安静的点头，走过去拉住奶奶发抖的手，轻声道：
“奶奶，我们进屋……”
奶奶错过我的时候，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她深深看着我，眼里有隐隐的担心。
我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抿了抿嘴，朝她点了点头。
目送奶奶进屋后，我慢慢的回头。
一屋子人看着我，我微抬了抬下巴，冷冷的看向我对面的那群我的亲戚们……
他们轻蔑的看着我。
“姑姑……”
我对面女人闻声挺了挺胸脯，却不正眼看我。
“我敬你是我长辈，所以时至今日，我叫你姑姑……今日是我们沈家最高一辈人的祭日，我当着我爷爷的灵前，最后一次叫你姑姑……”
我捏了捏自己酸痛的手指，微合的眼睫猛的张开。
“然而我们老沈一家，自问从未对不住你们何处，我的爷爷扶持你们，我的父辈敬重你们，就连我们四个一年见不着你们一次的孙辈，也对你们恭敬有加……如果我没有记错，再坐您们几位的工作，可都是我爷爷托了无数关系得来的，就连你们自己父母临终的医药费，甚至是最后的丧事，可都是我的父亲，三叔跑前跑后为你们包办的，叔叔们可还记得五年前你们捅的事，最后是谁！拿了一叠又一叠的钱给你们犯下的事，补天！一切可都是因了你们一句“能力有限”……”
此话一出，一直在那女人后面挺胸抬头的我的叔伯们，腰脊突然弯了一节，而我的姑姑，脸涨得通红，想来是不知道我一个隔了一辈的人，尽然知道这么多……
“今日，不谈过去，我知道你们看不上我这个还在上学的“什么都不懂”的人，可你们别忘了，上面睡的人是我的爷！只要我一天姓沈，我在这个家就有说话的份！”
“而你……”
“今日我爷爷睡在这儿，人伦道德是否教会你应该上一柱香，是否教会你应该……适可而止……”
“你在祭日闹到了这里，可有把我爷爷放在眼里？在你眼里，我父亲叔伯所做的一切沦落到你一句“不闻不问”！可有把我父辈放在眼里？而你挑着我父亲他们不在的时候闹到这里，难道不是仗着人多逼我奶奶一人？！你们……可有把我奶奶放在眼里？就问……”
我抬头狠命的看着对面的那群人，我的姑姑看着我斥血的眼睛，后怕的倒退了一步。
“就问你真当我们家……没人了吗！！！”
最后一句我是吼出来的。那个女人被我猛然拔高的怒吼吓得一震，一句话说不出，倒是后面的我的一位伯伯不甘示弱的吼回来，他用手指着我，一副要过来打我的架势：
“你算是什么东西！上一辈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说完像是要冲过来。满堂人顿时骚动了起来。
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一个熟悉硬朗的声音插了进来：
“她说不得……那我可说得了！”我从姜桓的身后探出头，终于看到了那三个久别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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