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楼里,云床上一人酣睡正浓,慕思平搬着个竹椅子,在门口守着。
门外渐闻人语,两声细微的响动之后,是轻轻地敲门声。
慕思平取出长纹,勾勾画画一阵后一串金光往外头一闪,一阵脚步声后,门外人渐渐走远。里头一个还执着地站在门外,一声不吭。
慕思平想了想,没有开口,既然巫史愿意等,那就把他晾着。一道影子,钻出了楼道,冲着走廊上的马脸星官招手。
巫史‘嘿’地一笑,眼珠光芒闪动,慢慢挪步,迈下楼梯。此时学生大半都在医院,哪怕是没来参加典礼的三年生,也有被大战波及,空空的女生宿舍踏了几间,走廊里头站着两个大男人冷漠地互相打量。
“在这个地方会面倒也有趣,”巫史勉强咧嘴一笑,峨冠也不戴着,脖子上有一串金印,素白的羽衣敞开了前襟棉布的内衬穿着厚实,防住了嗖嗖吹着的冷风,他的伤口在后背,因此这瘦高的刽子手略略佝偻着,藏着袖管,里头是蓄势待发的符笔。
他对任何人都不会信任,也不见得有人会想去依赖他。
“昨天是你发现了诛心魔?还是九星方非?”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不开口,巫史脸色一沉,“你是不想说,还是觉得这事情隐秘,对你来说,是不能说的事呢?”
“你的确可以保持沉默,”他阴笑一下,正待要走,后面的影子忽然答了话。
“巫星官,你想问的,应该不是这个。”
阴暗星没有驻足,只是留下个长长的背影,和慕思平飘在他耳边的话,“昨天的事已经有了结果,无论是学生还是道师,被诛心魔袭击后精神都受到了治愈,巫星官也一样,都在创口愈合阶段。”
精神治愈?巫史看着新一拨来候班的虎探,在搀扶中上了马车,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帘框,细长的指甲划破了卯榫,“诛心魔被苍龙方非偶然发现,合力道师并力诛魔?这事儿有点意思,真有意思!”
月上眉梢,孤独的身影徘徊在栖凤楼下,直到楼内门户自动打开,他才犹犹豫豫地进去。
“你住这儿?!”方非望着华丽的陈设,心想龙尾阁就是个集中营。
“反正现在女寝没人,贝清莪受了伤,我过来看护她。”
“你点化人她…”方非想到这里,心里头冒出一阵苦水。
“简真和吕品还没回来?”慕思平见他一个来,先救猜着几分。
”道师们都没有空,天道师说这里现在就你最厉害,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诛心魔。”
“那魔头现在在这,”慕思平拿起一盏台灯,燃着的灯焰冒着幽绿色的诡异光亮,照得室内人心慌慌。“简真和吕品可不在它手上,纸剑传书试试。”
“我不知道地址…”方非直挠头。
“方非,”慕思平一下从椅子上起来,在隔间转悠两步,“一点点踪迹都没有,我也无能为力。”
“你会..占卜?”方非试探地问道。
“你相信那些东西?”慕思平打量着这个同是红尘走出来的少年,“与其在这干等猜测,倒不如去找禹笑笑,借来比翼鸟,只要他俩离玉京不远,就能嗅出来。”
“对啊,”方非双手一拍,赞同这个主意,忽又有些迟疑,“要是不在这周围呢?”
“生死有命,”慕思平淡淡道,”禹笑笑貌似也在住院中,晚上怕是不易打扰,明天你再去借吧。”
“可我,危字组只有我一个人了。”方非神色怏怏,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不!有三个!”
“啊?”方非瞧瞧周围,只见一双金色的眼瞳在夜晚比远光灯还闪亮。
“简真好像在卧龙居给人扣下了,至于天素…你得找人把她挖出来。”
“挖…挖出来?”方非心头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般,直冒着寒气,颤声道,“她…”
慕思平一提灯盏,“在诛心魔的记忆中,通过两次袭击你,肉体上的伤势反馈到你的精神上,它终于突破了你心灵的防线,慢慢附身在你身上,那天天素送你回去之后就受到了袭击,这还不算,第二天清早,也就是今天的早晨,你无意识地被操纵着去栖凤居找她;”
慕思平走到桌子边,把桌灯轻轻放下,“那是你的精神正在与它作虚弱地对抗,偏偏她那个自视甚高的性子让她故意磨蹭了一会才出来,而后的事情…”慕思平一瞥他,“你没有印象么?”
“我….我记不起来。”方非长大了嘴巴,结结巴巴,后头的事情,隐约可以猜着,可是天素失踪,竟是自己造下的孽,不论怎么样,都是难以接受。
“那还是回忆起来的好。”慕思平看着方非就快站立不稳的样子,交待天素现在的结果,“好在你身上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诛心魔虽然取巧完成了附身,却不至于完全控制你,她也因此保住了一命。”
“这么说,我..偷袭了她?”
“一道雷符,一道‘束身符’,一道‘瞌睡符’,天素对你完全没防备,半身的羽衣防护有限,自然是一下得手。”慕思平望望他脸色,止住了不说,“屋子里其实怪闷的,你想救她,就速速回寝,把她挖出来。”
“她在寝室?!龙尾阁?”一个人的寝室孤单单地闷得慌,来这之前方非就是打那儿出来的,完全想不到地下还有一个‘人’。
慕思平眼中金光更亮了,遥遥望着东方,“准确来说,只有头露在外面,也辛亏这样才撑了这么久,你和诛心魔控制身体主权的时候下意识地下手不重,‘埋尸’大概是某个魔徒的变态趣味,”他看着不待听完一路小跑回去的方非,再次叮嘱道,“地点是床底下,一个红色的盆扣在上面,边缘处露出一点发丝的位置。”
方非跑得更快了。无法想象,冰山女受了这等屈辱,还是‘自己’一手造成,那会有什么下场?方非激灵灵地连连打着冷战,希望对方出来,感慨一切都是梦境该有多好。偏偏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跟着他进了卧室,然后狠狠补上一个拥抱。
雄壮的身躯为冰冷的空间带来久违的热量,这草莽的作风,不是简真还能是谁?
大个子有点故人相逢的欣慰,“方非啊,可算看到你了,你不知道,爸妈的蜈蚣车一点也不靠谱!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会儿!”说着,还用力拍着方非后背。
对方是高兴了,可方非差点惊到连胆汁都吐出来。多耽搁一分钟,冰山女就多受一份活罪,这被埋在土里眼巴巴望着世界的味道,将来的因果还不得算到自己头上,他俩在这乐呵,可不就在刺激没了自由的人吗?
“简真,你先…你先等下。”方非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却见大个子张开眼,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
“又有什么事?对了,这两天学校是不是出事了?我来时就被帝江道师给扣下了,这老妖怪冲我一直发火,说什么辛亏离得远否则差点小命不保,一刻钟哇!这老妖怪也忒能啰嗦了。”
“简真,”方非连连摇手,再次打断大个子的无限抱怨。
本来伤就没好全,这么一会儿,他额头上满是冷汗,人在危急关头总能刺激出自己的潜能来,方非这会儿急中生智,心生一计。
“简真,笑笑也受了袭击,”方非把头埋得很低,可七尺长人的高度让视线怎么也看不到床底下,“吕品不在,毕字组慕思平在迎战,我…我没保护好笑笑。“
“什么?”大个子心里一慌,当即就问,“她在哪儿?”
“在医馆,可今天住院的人很多,孙先生忙不过来,我一直帮忙帮到天黑,”方非本想再拖一个下水,可简真那大舌头,只怕到时候校内人尽皆知,那某人还不扒了他的皮。“这会儿休息好了,还要过去。”
“那怎么不叫我去?”简真跳了起来。
“你不是刚来吗?诛心魔袭击了学校,不少人受了伤…”
“嗐!方非,你怎不早说?笑笑她怎么样?危字组其他人呢?“
方非一瞅他焦急的模样,把心一横,编其瞎话来,“其他人都受了伤,只有我伤得轻些,笑笑她..重伤昏迷..”
“什么!?”大个子一声长叫,风风火火地披上火豕甲,“我答应禹叔叔要照顾她的!方非,我先去瞧瞧!”一阵烟雾过后,猪妖去得远了。
室内方非松了口气,瘫软在地上。视线却正好对着床下头,红红的杉木盆倒扣在地上,记得那是自己用来洗脚的。这下是真的没了力气,这人要是真的出来了…还不如不救,颤抖的手递出一截,就没了向前的勇气。
“看别人的事这么认真?”慕思平正在观望事态,身边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
金光收敛,慕思平站立起来,“醒了?”
“这一觉可真长,醒了又是夜了。”少女翻身坐起,阴冷的初冬时节,室内呢喃着盛夏的花香。
“那就继续睡吧,明天再说。”学宫劫难方过,今夜,玉京全区都熄灯。
“你不睡?”少女拍拍手臂,像是梦里蜷缩地有些难受,慢慢活动着身体。
“我不困,”慕思平唤过一片云朵,飞下来当了床被,“夜里…冷..”最后一个字说得极轻,他明白两人都不可能受冻,但声音到了口边,就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少女没有笑他,只是招招手,“过来,”见他犹豫着走近,又催促道,“别看啦,正好精神够足,给你补补课。”
“带你见见两个人,”少女手指一划,缤纷的色彩在空气中交替缠绕,四周的景象渐渐模糊。“两个优秀的孩子,都曾在脚下这片土地上过课,相差了三届,一个入宫,一个正好出院,年长的叫岑妱,年轻的叫燕郢。”
“十四年前,星原大战进入了尾声,苍龙人团结在‘天龙’的麾下,可连年无休止的战争,使他们的龙首,一一折损,而位居后方的玉京,成了难得的世外桃源。
八非学宫那几年有点不景气,道魔战争到了这个阶段,双方都杀红了眼,超过十二岁的孩子都要被指派到战场,自然没什么人来入学,那一年,报名的只有六七百,一番筛选下来,剩下的数字是八十四,连天罡地煞数都凑不齐。”
“岑妱是个玄武人,之前一年的七月,玄武的统领阴虚炤又一次失去了玄都,带着部下退往地下——幽都的时候,却没想到那个反九星之子——”贝清莪顿了一下,报出了那人的名字,“魔道大魔师天宗我正埋伏在那里,阴虚炤且战且退,手下被上一任无相魔突袭,死伤枕藉,他还失去了自己‘无常论’名号的资本,他剩下的那条腿,被诛心魔硬生生卸下!战后,他不但失去了幽都,还宣布玄武人退出这场战争,从此这名天道者意气消沉,不复往日。”
“在这个敏感的日子里,十三岁的岑妱没有跟着父母一起上战场,而是选择迈向更高的阶梯,他报考了敏感时期的八非学宫,还成了青榜地元。”
“本来是道族光宗耀祖的好事,满心欢喜的岑妱却没有得到任何赞扬和认可,魔徒对单方面退出战争的玄武人紧咬不放,阴虚炤黯然下野,不知所踪,摩天神城西麓一战,玄武人连战皆北,简怀鲁写了血书,交给妻儿,夜缒出城,逃亡山林,数日才遇到援军,伏太因一口答应,率军抵达魔徒大军的南侧,大战一触即发,而死伤惨重的玄武大军中,没有岑妱父母亲旧的消息。”
“十三岁当时已经算可以征召的年纪,青榜地元更是证明了她的实力,玄武人死伤惨重,而留在后方享受玉京风物的岑妱,成了老弱病残者的质疑对象,在一片口诛笔伐声中,岑妱浑浑噩噩地度过两年,毫无长进。”
“这两年中,摩天神城——太山防线被突破,魔徒似乎越打越强,所过一片凋零残破,未央城一战中,两个九星之子拼死相搏,与之前不同,天宗我竟然拿出了高居伏太因之上的实力,压制了‘天龙’,白虎人蓄势一击后就此撤退,上一任无相魔奉命追击,因太过深入,被皇师利围杀。‘电羽’燕玄机心思深沉,并不上前围攻,反而挑上了魇妖艳鬼这两个对手,此时被伏太因降伏的‘六龙’已经损伤殆尽,几乎是光杆司令的伏太因在朱雀人侧翼的掩护下撤出了未央城。”
“在魔徒肆虐半个震旦大陆的时候,朱雀人僻处天南,后方相对平静,一个十一岁顽童,不满父亲的安排,凭着年少成名的锐气,自费来到玉京。“
“十一岁的人,自费旅行二十万里,不到半年间,从南凕岛抵达玉京。”贝清莪瞅了他一眼,像是想让慕思平对比一下自身的优劣,她看着下方烈火烹油的盛世幻景,继续说道,“因为物资的囤积,战时反倒生机勃勃的玉京,显现出乱世的病态繁荣,那个少年来到这里,因为身家的富裕,并未为这乱花所迷,他打算以最小的年纪,考进八非学宫,用自己的方式,成为朱雀人的天道者。”
“怎料想,向来眼高于顶自认同龄人第一的他却因为赶路错过了那一年报考的时间,年少气盛的燕郢独自找到当时八非学宫的道师们,要求加试。可八非学宫万年的规矩怎会因为一个有天赋的少年人而打破,世家公子的他,被迫自营生计,等着来年大考。”
慕思平看着下方那个鸟羽头饰的少年人,轻声说道,“他遇上了那个岑妱?”
“是啊,那是个像姐姐般照顾他的人物..”贝清莪纤手轻点,玄武岑妱时常看顾他,这漫长的一年里,这十一岁的年轻人当过店伙计、摆过路边摊、做过钱庄猫奴、任职了马车夫..这个年轻人并没有消磨掉他的棱角,只是瀑水的冲刷,把这块顽石丢进了河床的深处,在他疲惫的眼神中,那个‘忧郁’的姐姐经常出现,带来一小块小块零碎的点心、学宫里带出的衣被、还有一颗温暖的心。”
“感人的故事。”慕思平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然后猛然一紧,“有什么视线在看我们?“
没有等到回应,身边的贝清莪已经面无人色,本是少女布下的回忆幻境之中,竟然张开一双眼睛!
那眼睛撕扯着虚幻的天幕,却迟滞在这片世界的边缘,眼睛里瞳仁眼白被一片迷雾笼罩,慕思平双眼闪着金光也看不明白。
刚要冲过去看个究竟,一只正在颤抖的小手拉住了他,少女发出了带着些许恐惧和愤怒的情绪,说出了眼睛主人的名字,“天宗我!”
“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幻境么?”慕思平眼中泛着紫光,挡在贝清莪身前,“怎么感觉对方是活的?”
“这儿是一段记忆。它不是幻境,这双眼睛的主人似乎不仅仅是天宗我…“少女身后,数枝古藤盘卷着冲上天空,两人瞬间从‘幻境’回返,贝清莪神色复杂,“燕郢就是后来的影魔,可他十一岁的时候,不该遇到天宗我,也许,那双眼睛,很早就在看着他。”
那是人的记忆?慕思平一时转不过弯来。那岑妱分明已死,相隔生死的人,怎么才能打开对方的记忆并潜入进去,至于影魔,怎样才能得到他记忆呢?搜魂?
“思平,”少女拍拍他手臂,“那个记忆,暂时不能进去看了,以后找影魔本人问吧。”
“啊,”慕思平只应了半声,就见对方神思不属地坐回床前,手指点在下chun上,眼睛黯淡着望着墙角。
“那像一个妖物,”慕思平在心里思索着,“可我也能肯定,这双眼睛的主人什么也没看见。”这像是对于自身的一种感应,慕思平看了一眼思索中的贝清莪,默默退出了房门。
那是什么呢?慕思平盘膝坐上高楼屋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少女侵入别人记忆已是不可思议了,可正因为这段记忆属于死去的岑妱,也属于如今的影魔,对方才会因此出现?可那绝不是影魔,会是那个活在自己印象里的大魔师么?可之前有他和伏太因短暂交锋的场景,这道理上又说不过去。远处登天阶呼唤不时搅动着自己的思路,慕思平渐觉心思烦乱,就这么坐着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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