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七弦之下，闻得商音流水，疑是雨落天际，雪凝深涧，稍顿，弦上一抹复一挑。被油布裹住许多日，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她深深地输了口气，只觉得满心痛快。老师的手在她身上轻快的拨弹着，宛然间，大珠小珠落玉盘，嘤咛花语，呢、喃莺啼，声声慢，意意迟，辗转妩媚。
已经有多久没这样快活过了？自她有意识时，她便在老师身边。燕都的北郊，苍松翠柏，却常有雾缱绻于檐间道畔，随时绿意盎然，却也分外冷清，她与老师常年居于此，以山水为伴。只偶尔天气晴朗时，便会有几个年轻公子结伴而来拜访老师，聆听老师弹奏她发出美、妙的乐声。
更多的时候，老师会在独自一个人时弹奏起她，琴声泠泠，那旋律如同老师的人一般安静，淡然之下隐着不可阻挡的气势，如同夜晚的海。
那时的日子，虽然有些冷清，却安逸闲适。直到那个黄昏，他来了，带着一阵激进的烈风，闯了进来。他脸上身上虽难掩污迹，眉宇顾盼之间却犀利如剑，轻狂飞扬，全身上下并无任何华丽的饰品，身着粗麻制成的衣裳，只腰间佩有一把剑，凛冽隐有煞气环绕。看着粗布麻衣的他，她却觉得隐有王者之气，倨傲似火，犹如泰山压顶，让人隐隐透不过气来。
他就那样傲慢的看着老师和她，毫无往日拜访者半分尊敬。她顿觉懊恼，却见老师只定定看了他两眼，便放下她走进内室，他紧跟入内。
当黄昏最后一丝霞光隐入夜幕，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宛若融化的冰雪。他们一直在屋内，她不知他们在讨论什么，心中隐有不安。果然第二天清晨，他们一起从内室出来，他面上难掩喜色，老师依旧淡淡，只用油布将她小心包裹起来，对她说：“我们该离开了。”自此，便开始飘零的生活。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他在干什么，只见他不断地从一处辗转到另一处，然后又马不停蹄的前往下一个地方，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他和老师彻谈的时间越来越长。
照理说她应该对她很不满的。毕竟，四处周游远行远远比不上安静的呆在琴室里。光是旷野上阴雨就让唯恐受潮的她够难受的了，何况还是不是有人对他们发动攻击。但每每看到冷箭与拳脚袭来时，挡在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她的心又瞬间柔软。或许因那倨傲似火，恰是曜空之日，凌宇云天之上，又或许是老师眼中得知己的淡淡喜悦，与渐散的寂寥。
其实她一直知道，老师心里不痛快，那因在安宁淡然下的寂寥与不甘，不被他人理解的无奈。燕都主刑法，举国上下无不盛行尚黑之风，老师却偏生喜欢素淡的色泽，宽袍锦袖立于这人群中，犹如一片不合时宜的突兀的雪。
即便在四处周游，闲情时老师仍会将她取出弹奏，七弦商音，轻轻泠泠，似有涓涓细流自深涧中出。往往这时，那些跟随他一路而来的人都会不觉正坐，侧耳聆听，就如老师从前的拜访者一样。唯独没有他……
他从来没听过她的歌唱，她知他素来不爱柔弱之物。那日空闲时刻，老师又将她取出弹奏，却听他从后缓步而来，嗤笑道：“我只知你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却不想也同那些满嘴酸词儿的人一样，喜欢鼓捣这些玩意儿。”
她只觉得愤怒，，老师低下头轻轻抚她身上的弦，像在抚、摸她内心的不满，半晌才抬头，淡淡开口：“这么说，你不爱琴？
“废话，这种柔弱的东西有什么好的。”
“那你喜欢什么？”
“那还用说么？”他眉宇间浮起飞扬之色，矜然昂首，“哗”地拔剑，挥刃，急若流星“自然是长剑。”
“那你为何喜欢剑？”老师点点头继续问。
“剑气凌烈刚硬，自是勇士必备。”他毫不犹豫的说“如琴这样柔弱的东西有什么用？能上场杀敌么？”
“正气刚烈，你确实是个勇士，但需知过刚易断。”老师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拿剑来给我看看。”
他乃骁悍勇者，自然是高大魁梧，却没想到老师的身形亦是玉立修长，如此面对面站着，竟比他高些。他微恼，将剑递给了老师。
“七铜三铁，锻淬五次而成，确实是剑中上品……”老师看了看剑刃说到。
“你……也懂剑？”他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不，我不懂。”老师将那把剑还给他“那是刚才那把剑告诉我的。”
“什么？将还会教你？”他惊讶的瞪大了眼。她只觉得好笑，要知道，琴能教给人的更多呢。
“是的，不仅是剑，但凡世间之物，都有自己的魂魄，你要想他们教你，就需真正的尊重他们。对于没资格拿剑的人，剑是不会教给他任何东西的。”
“”你！……“生性骄、傲的人只觉恼怒成羞，脸上涨得通红恨恨地反驳“我可以一剑刺十盾，怎么说我没资格拿剑？”
“十盾吗？的确力气很大。但也仅仅如此了。空有正气，过于刚硬，厚而不黑，如你者般，能成王，却终究成不了皇。况且你不懂琴，又怎知她是柔弱之物？”老师说完不再理他，低头开始拨弹。
满心的愤怒与不满终于有了发泄之地，她高声的唱出旋律，铮然一声，清脆中略带了些喑哑，他心里似乎都被什么东西猛地划过，随着这烈烈弦音不由自主心神微颤。挑抹七弦商音，旋及转调，一折一荡，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忽而粼光乍裂，水声铮铮然。及至水流峰谷之外，势下，愈急。铁骑出，银瓶倾，恍然风起水溅，平涌三丈波，其厉、其亢、其不归，奔下绝壁，七音欲震。正心摇时，猛听得羽调一错，嘎然而止，余韵袅袅，仍在倾流中，意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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