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图第三十四章

张富贵“哎”了一声踱步而出，刚才嚷话的汉子手一抖，差点将一碗滚茶泼在了自己身上。

像！真的有三分像！

——江湖上那张比通缉犯画像流传还广的微生世家子的画像上，大神摆的就是这个姿势，冒着的就是这个味道。

原本在邻居山寨里做厨子，尤其擅长烧臭豆腐的张富贵，此刻穿上白衣执枪而立，说不出来是哪里，偏偏就让人联想到微生世家的那位……

一句话概括就是——乍一看真有点像，仔细看哪都不像，但摸着脑袋回味，还是有点那么像的严重纠结。

“怎么样？”金灿灿得意地勾勾手指头，“我山寨里的大神们，没一个不像的吧！”

这里，便是神奇的离镜山东七寨。在寨中，你能找到很多江湖上的大人物，做很多梦想中的大事情。比如，你只要花三两银子，就可以胖揍衡山派掌门陆非烟一顿，绝不带还手的；你只要花十两银子，就可以参观江湖上神秘莫测，而且道法高深的灵法师北离的美色，想更近距离参观的，小费加倍。

哦，当然，所有的大神都是山寨的。

山寨开张以来，金灿灿生意火爆，客似云来。方圆千里之内来碰运气的山贼越来越多，不出半年，金灿灿就被东七寨的山贼们推举为金大王。这距离她称王称霸于离镜山的梦想很近。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山贼行自然也不例外。这年头，众山贼都希望爹妈给自己生上一张江湖名人的脸。脸，在某些时候，就是生产力。

有了银子，能安居乐业，山贼们也不用去打劫了——打劫这工作有风险，混得好，吃其他山贼的板刀面；混不好，去阎王殿吃黑白无常的板刀面。

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人并不是天生喜欢做贼的。做贼嘛，总归会心虚。只是江湖上有许多胜过空虚的窘迫，比如饥饿、贫穷；但江湖上也有许多足以抵补空虚的诱惑，比如安定、妻子和银子，比如留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人活着，其实也不过为了一口饭吃和追求那么一点并不现实的白日梦。

拍完马屁他接着擦嘴……哦不，插嘴道：“蓬莱洞是没人敢去的，前年我夜里路过洞口，差点被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了进去，可把人吓死了！这两年，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我连走路都不会走那边！”

金灿灿也皱了皱眉头。

离镜山里人都知道，蓬莱洞是一个决不能进去的地方。自从十年前一个叫赵六的进了洞里没再出来，后来他弟弟在山下的水塘里捞到森森白骨，手指骨上戴着铁指环，才认出是自己兄弟的尸骨被冲下来的……从那以后，这洞就像闹鬼一样，常传出奇怪的哭笑声，十多年来只有人进去，却没有一个人出来。

山贼们都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打劫、不怕掉脑袋的人物，但他们却怕这个洞。

“什么毛茸茸的手？你别是在梦游！”金灿灿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回头问温轻寒：“蓬莱洞那边没有人敢去的。至于五明峰、池盐洞……这几处地方山势都很平缓呀，为什么反而危险？”

“陡峭的山坡上，雨水冲刷而过的速度快，但不容易滞留，泥土只湿在表面，反而相对安全；而较长的雨天会让平缓的山路积下大量雨水，土质会变得酥松，暴雨一来，就不堪一击了。”

金灿灿佩服地点头，又想了想：“就是说这段时间都会下雨了？”

“可能性很大。”温轻寒说话一向留有余地，这个可能性很大，已经是难得的肯定了。

“我会嘱咐兄弟们小心的。”金灿灿拉了他坐下：“告诉你个消息，寨子里招到了一个真大神，活的！”

不等温轻寒说话，她得意地眨眨眼：“就是微生世家的那位被处死后下落不明的家主，微生无涯！”

温轻寒的神色微微一顿：“你确定？”

“他开始说自己是，我也不信。但是我对照着你给我的画像看，世界上哪里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就算他是假的，也比真的还像！”金灿灿摸着下巴：“要不我把他叫进来，让你鉴定鉴定？”

温轻寒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低声咳道：“先不见了。”

这时，只见铜钱冲了进来，用力甩掉一身的雨水：“老大，那件事……”他话音未落，已被金灿灿热情地搂住肩膀：“那坛酒我说就是老鼠偷喝了嘛！没错吧哈哈？”

酱油一眼瞥见温轻寒也在，立刻答道：“是，是，就是老鼠偷喝的！”

小窗半开，雨景倒映在温轻寒清明如夜的瞳子里，也有了些朦胧征询的意思。但金灿灿不准备说，他也不追问，只温和道：“还有病人在屋里，我不能离开太久，先告辞了。”

温轻寒是山寨里的贵人，所有江湖名人的画像都是他画出来的，平时他一人住在山腰，带着个不足岁的小娃娃，难得来山顶一次。此刻见他起身告辞，换了往常金灿灿是一万个不情愿的，但这次却求之不得。

“走山之事，切莫忘记。”温轻寒临走时叮嘱道。

“放心，放心！”金灿灿一心记挂杀人案的新线索，把人送到门口，叫了几个小喽啰护送他下山。

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里，金灿灿叹了口气。轻轻地阖上双眼，再次睁开眼清明依旧。

…………

绕过桃李坡，便见水上亭台楼阁的仙境。四面青丘上春花如烟霭雾霞，那小镜湖就坐落在青丘之间，有缓坡如蜗脚探入湖中，便在那坡底交水处筑起绵延的游廊和亭台来，上与山光齐平，下与水影相接。

若在夏天，菡萏芙蓉盛开在交错的游廊和亭台之间。自那亭台上坐着，探手便可摘取水中之花。

画儿也没这么精妙美好、浓墨重#

楚染一路沿着水滨走，手里攥着月影。

桃李坡和小镜湖两侧漫山遍野的都是樱桃花。山樱桃花开烂漫，自丘顶至水滨都是参差起伏的粉色。那花多了，便一重开一重落，纷纷扬扬如下不尽的粉雪。自树下过，便如穿雪而行。又花香沁人，不止风是香的，仿佛连水也是香的。

楚染沿着青翠松林中隐约延伸出的小路攀爬上去，眼前是一大片一大片清一色的常青松，间或有几只松鼠在路边探头探脑，耳边是逐渐清晰的袅袅婉转的琴声。那是一曲并不独特的大圣音，却十分独特地被弹得精妙优美悠扬婉转，可见这位琴者真是本事了得。

在青松的尽头，是一座除了面积广大些外便无甚特别的青瓦白砖的庭院；而美妙琴音的尽头，则是一位身姿比乐声更为美妙的黑发白衣的男子。

他抬起头，眸色古潭般寂静幽深，容色秋水般平静悠远。

当时楚染心想，这可真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美人，莫不是那位？

即使不用任何内力也能感知到此地不同于别处的凌厉肃杀。此处，她确然从未到过此地，然而奇怪的是，她却莫名地对这股凌厉肃杀之气有些熟悉。

楚染恍恍惚惚就被引进了翊羽宫，刚一踏入，就看到北离窝在矮榻上摆弄一局残棋。放在手边的一杯茶也早已冷掉，看来是摆弄了很长时间了。楚染走过去，帮他蓄了杯新茶放到他手边，看着桌面上的棋子，所有白子都被黑子包围，已经没了生机。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轻易一动，便会全盘皆输，确实是危险地很。低头思索了一下，伸手放了一颗棋，又吃掉了白子周围的几颗黑棋。北离目不转睛地望着棋盘，执黑棋的手指一松，啪的一声脆响，黑棋落地，在黑色地板上弹跳了几下，滚落在一处黑暗的角落。他低叹弯腰捡起那颗被丢弃的棋子，上面染了一层灰尘，拿出帕子将它擦净，走到塌边，放到棋盘上，执黑棋的一方突然活了过来，就像是一条巨龙即将吞噬手执劈天斧的人类。“有时候就是要背水一战，否则只能等死。”

“哈哈……”北离突然大笑两声，扭过头来看着楚染的眼中是赞赏的笑意，“难怪当初你师父说你看得比别人通透，果真如此。”他抿了口茶水，状似无意地提起，“听他们说你加入了紫薇阁？”

“是！”楚染听不出他的语气，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举动是满意还是戒备。

听完楚染的话，他轻轻将茶放在一边的小桌上，捻起一枚白棋子，蹙眉看着棋盘，“很久以前就察觉到青龙帮的不对，却没有机会去铲除他的势力，没想到不过短短几年，这江宁就到处是他的探子了。”他突然扭过脸来朝楚染一笑，细长的眼睛弯弯的，带着不同以往的暖色，“今日若不是叶瑾瑜这一战打得漂亮，这颗毒瘤怕是还要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哦……不过，你们这样做了，可想过如何处理接下来的状况？”

楚染挨着塌坐下，将棋盘上的白色棋子重新摆放，“今日就是来跟大师说这件事的，”抬起头看着北离，“现在的江湖，就像是这一盘棋，白棋已经长久占据高位，而黑棋并未察觉。今日白棋主帅已死，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彻底拔出这颗毒瘤，我们必须从他们内部打入。”楚染将自己的打算跟北离讲了个明白，“江湖之内必须注入新的血液，否则，依现在的状况发展下去，整个江湖不久将会陷入瘫痪。而朝堂之上，就要由赵王爷把握时机，将他们留下来的党羽全部消灭干净。”

北离拧着眉头，单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楚染在一旁不敢打搅，也只能静静坐着。突然北离浅笑出声“好计策！”他那双犹如迷夜的黑色眸子深深地望进楚染的眼眸，像首次见到她一样，似要将她看透。他站起来，一双指点浮生物语的手拍在她的肩膀上，他低下头来，盯着楚染的眼睛，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说，“楚护法，接下来的就交给你了。”

“嗯？那你呢？”楚染抬起头，目光冷清的看着凌楚清。看他现在这个样子，那个传说中的劫数应该都过了。生龙活虎的，让她怀疑，昨天的梦境里那个病入膏肓的人是不是他。既然已经安好，为何还让她继续做下去呢？

…………

那一日惠风和畅，天气晴朗。离镜山上青松连绵，莺啼燕啭。

但这里虽是一片原野，却忒荒凉忒肃穆了些，与那江南的碧色如茵、清新明媚相比，真真是矛盾的两个极端。原野中央还横了一个黑魆魆的差不多有数尺宽的深渊，生生将这囫囵一块的黄澄澄的枯草地割成了两块，相互之间倒有些像话本中那些个日日相见却永不能相依相伴的苦命鸳鸯，十分悲催。

……

过百里，前方便有一处酒家。虚竹撑起一片纳凉之处，蓬草之上，挂着一块泛黄的旧布，布上写着一个大字“酒”。

楚染向前走去，也未见人影。踏步上前，想寻个好位置歇歇脚。不成想身后却过来两人，先他一步坐到本是他选好的位置之上。楚染微皱眉头，在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来壶茶。”她冲茅草屋内说到。

“稍等片刻～”屋内之人应声而答。楚染将手中月影剑置于桌上，整理一下衣衫，坐等茶来。

“客官，您的茶。”看铺子的小伙计送来了楚染的茶，她微微颔首，示意当下。沈千寻拉过茶，倒入一杯，送入口中。细细品来，虽不如玉虚山之茶般，极品难得，却也淡雅馨香，别有滋味。这茶香令楚染绷紧的神经，舒缓了不少。

“可曾听闻，琅琊山脚下乍现奇光，特别是入夜时分，那白光耀眼通天，奇特异常？”那先楚染一步坐于此处的两人，行酒期间，也谈起这近日的怪事。

“此事略有耳闻，那琅琊山本就是极聚灵秀之处，想来必是孕育出了不知名的灵物。也或许是那位高人在斗法也未必可能啊”另一个男人边喝着酒，边做着猜测。

“此话有理，算了算了，管它是何物，于你我又不相干，喝酒喝酒。”那个挑起话头的人，此刻又不再继续说，而是给另一个人斟慢了酒。两人不在多语，开使你来我往的喝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