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头顶亮着萤光的駮鱼，自暗淡的海天之间向陆地游来，鱼背上的鳍舱中，斜倚着一位老者。夕阳之下，只见他华发苍颜，低头细看着手中的一张古卷。那双捧着古卷的手，瘦骨嶙峋，色泽黝黑，指关节凸起，使得人乍看上去会吓一跳，那双手像极了鸟兽的爪子。
老者双眼深陷，光彩幽淡，神色中满是黯然的疲惫，他似乎已经陷入了古卷里，完全没有在意眼前的陆地将近，残阳已殁，天地昏暗。
“啊咻……啊咻！”那尾駮鱼晃动着身子扭头呼唤了数声，老者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见已然来到了海岸边，这才如梦方醒地将那张古卷收起，贴身藏了。
老者收拾好一切，颤巍巍地从駮鱼背上翻身爬了下来，扶着駮鱼在浅浅的海水中站稳了身子，抬眼望了望眼前昏昏茫茫的陆地轮廓，长长地一声叹息。
“我游方终究还是活着回来了！”
游方伸手解下捆绑在駮鱼背鳍上的御缆，抚摸着它的脖颈，轻轻地叹息着。
“去……去吧，流萤！回到属于你的溟海深处，你自由了。”
駮鱼流萤失去了背鳍上的束缚，当即抖了抖全身，它原本凹陷如同船舱的鱼背登时鼓胀起来，恢复了鱼的形状。
“啊咻……啊咻！”
駮鱼流萤欢快的不得了，它兴奋地在浅海中游曳着，头顶的萤光在暗淡的海面上带出了一圈圈美丽的光影。等到它想要回来感激那老者游方时，却只瞧见一个蹒跚的背影，已经上了岸，走出了老远。
“啊咻……啊咻！”
駮鱼流萤往岸边游了游，可是海水更浅的地方它去不了，只能拍打着水花，目送着背影消失在灰暗的天地间。
“啊咻……啊咻！”
駮鱼流萤依依不舍地扭转了身子，向海水更深处游了游。此刻溟海之上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流萤纵身一跃，在黑暗的海面上留下一弯流光，只听“哗啦”一声水响，萤光终于消失在溟海的黑夜和浪潮之中。
点点的繁星布满了漆黑的夜空，闪烁着它们最耀眼的光辉，却照不亮夜空下黑暗的路途。更何况游方所踏足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他似乎只是认准了方向，就义无反顾地走去，全然不去理会自己脚下的坎坷，荆棘，陡峭和牵绊。
“扑腾！”游方的脚下一空，瘦弱的身子向黑暗中摔去，他只觉自己正在跌落，耳畔有呼呼的风声，眼前却是漆黑，分不清是掉落悬崖还是深坑。
换做是旁人，若是遭遇眼前的状况，早就在慌乱中呼喊求救了，毕竟无论是悬崖或是深坑，跌落就意味着非死即伤。
可游方却无声无息，他甚至闭上了眼，在空寂中舒展了手臂，放松了全身。如果此刻有光线照耀，你就能看见他的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容，死亡对他来说似乎是幸福和快乐的。
“海云啊！海云！如果我能够就这样死去，该多好？那样我是否就能再见到你了呢?可是如今你的游方哥哥，已经变得又老又丑，你会不会嫌弃我呢？”
游方心中一叹，随着这一叹，数点光华从他的胸口迸出，蹿到了他的身下，使得他那迅速下坠的身体顿时一促，他似乎被一股力量托着，下落得越来越慢，最后缓缓地被放在了地面上。
那数点光华从游方身下蹿出了来，飘浮在他的身旁，凝结出一个花骨朵。
花骨朵缓缓地绽放，一朵闪着光彩的花儿漂浮在游方的近旁，花朵中心的花蕊上面，一个裹着红肚兜的小娃娃，正揉着眼，打着哈欠，慢慢伸直了懒腰站了起来，看着一副睡眠不佳的样子。
“阿爹，又怎么了？您说您都一把年纪了，为何总是这么不小心？每次都要害我跳出来救你，让我连一个美美的觉都睡不好。您要知道，一个连觉都睡不踏实的孩子，还怎么快快长大？”
那朵闪着光彩的花并不大，看上去只和游方的手掌相若，于是站在花蕊上的小娃娃不过拇指一般大小，显得十分娇巧可爱，只是他人看着虽小，可这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却都是老气横秋，让人极喜欢又忍俊不禁。
游方没有理会他，仰天躺着，眯了眼将瘦骨如柴的胳膊枕着。他太瘦了，骨头硌着后脑勺，有些疼。
“阿爹，这就是您的不对了，如今把我唤醒了。您自己倒躺下不说话了，悠哉悠哉的，很舒服么？”
“小诺！阿爹我很久都没有这样躺在地面上休息了，这些年一直在溟海上漂啊漂的，都快要忘记躺在地面上的感觉了，你就让阿爹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吧。”游方嘴唇抖动，缓缓地说着。
“地面？”
小诺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在陆地上，他“哇！”地一声，在花朵上跳起来翻了个筋斗，极是开心的样子。
“阿爹，您怎么不早说呢？原来已经回到了陆地，我们这是已经回到中州了么？”
游方“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一紧，两滴泪顺着眼角溢出，渗入那花白的发丝间。
“小诺，阿爹三十岁带着你离开中州，踏入溟海，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五十年。如今我们已走遍了七陆九州，可还是没能够找到救活你阿娘的方法。眼下阿爹已经八十岁了，风烛残年的光景里，只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你说我如果死了，是不是就能和你的阿娘团聚了？”
“不会！”小诺回答的很干脆，声音也很清脆。
“你这孩子，难道撒个谎安慰安慰我这老头子都不行么？”
“不行！”小诺回答的很果断，“阿爹，您在我这个孩子面前口无遮拦，整天‘老啊’，‘死啊’的，我听了心里该有多难受?再说了，您是清楚阿娘身份的？她是一个天人，死了之后是没有魂魄的。如今这么多年已经过去，阿娘的天人躯体早就幻灭了，仅剩的天灵此刻怕是还在茫茫的天际中飘荡。而阿爹您是一个凡人，如果死了，你的魂魄只会在大地上游曳，事实的结果只会让您和阿娘从此天地永隔。所以您要振作起来，好好的活着，与死亡抗争，活出更多的时间来，然后去找到救活阿娘的办法！”
游方听了这话，当即坐起身来，长长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气，抬头瞧着满天的繁星，伸手向那漆黑的夜空一指，嘴角微微地一笑。
“小诺，你说的对，阿爹要好好的活着，我们已经走遍了整个七陆九州和溟海。如今阿爹我要上天去，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天上也要去走一圈，找不到把你阿娘救活的方法，我是不会停下来的！”
小诺站在花朵上，看着眼前的游方，只见刚刚还是一副垂暮之态的老人，刹那间就踌躇满志，一脸坚毅的表情，眼神中闪烁着点点的星光，尽是向往和期待的色彩。
小诺的心里知道，阿爹游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再加上这数十年的奔波劳累，剩余的日子恐怕是越来越少，可是他希望阿爹能够拥有更长久一些的时间，这样他才不会有负阿娘当年寂灭时的重托，他在心里默默许诺，“阿娘，您放心，小诺会陪着阿爹直到最后，无论他是上天还是入地，小诺都会尽心尽力陪他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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