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堡也是年久失修，云尘所趴的位置处于望风口，一半在实处，一半在虚处。他趴在那里不动，受力较为分散，虚处尚能支撑他半个身子的重量。此刻由于一高兴，整个人也就向前了一些，再加上笑着时拍打地面，那虚处自然是无法承受的。
就像那木心一样，这人不能总是高兴的太早，得意忘形了，不然会吃亏。
“是谁在上……。”老默原想问是谁在上面，这个上字刚出口，就听“哗啦！哗啦！”两声，接着“哎呦！哎呦！”两声，只见眼前豁然明亮，灰尘荡漾。明亮的尘灰里，就见一个少年人灰头土脸地翻身站了起来，脸上带着极为怪异的微笑，尴尬，纳闷，滑稽，倒霉，伴着飞扬的尘土，边笑边轻轻地咳着。
原本从上面直接掉下来还是比较高的，不会摔个怎么样，疼是一定的。然而云尘所趴的地方是望风口，在其下方修着一人高的一块平台，以便人站在那里向外观望，他弄破地堡掉下来时，先是落在了平台之上，然后又滚落了下来。这样一来腾起的灰尘是很大，但人并没有丝毫的大碍。
老默和两只羚鹿先是震惊于木心的一锅开水，后面又见云尘灰头土脸地跌落，他们见此也不禁乐了，一齐呵呵笑了起来。可惜好景不长，那地堡的顶经过了太久岁月的侵蚀，原本就不怎么结实，只因时间太久，已经形成了一个受力的整体，才不至于坍塌下来。
如今被云尘落下是带掉那么一块，那力量的平衡也被破坏，老默和羚鹿正笑着，就又听“呼啦”一声，地堡的整个顶完全塌了下来，砸在他们的头顶和身上，也砸在正在痛得蹦跳的木心身上。
地堡下面完全明亮了，这一次云尘是幸运的，真好站在他掉落的豁口处，没有被波及，然而腾起的灰尘阻挡了人的视线，也呛得人难受。
麒骥的车子比普通的马车坐着舒服，车辙上经过了处理，包裹了一层软鱼胶皮，行走时就没有那么颠簸了。不过长途跋涉下来，人还是会有些许不适，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孤竹将老师法省扶下了车，在一棵树下铺了软垫安顿好，就过来结了套索，放麒骥自己去觅食。他从车上拿了干粮，掰碎了搁在小鼎中，加上水捡来干柴生了火，让干粮在鼎中熬煮着。
老师法省年纪大了，牙口没有那么稳固，需要将干粮做的松软些，才好入口。孤竹自己倒没有关系，直接就可以在口中大嚼，不过吃饭的规矩，老师都还未开口进食，他肚子再饿也不会去偷吃一口，这是规矩也是礼仪，更是对长者的尊重。
一夜的奔波让法省的神情有些倦怠，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经历这样的行程了，长久养尊处优的环境让人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娇贵的体质。与他相比之下，孤竹就状态好的多了。
年轻人本来就向往着更壮阔的四方，但内心就算再欢喜，再兴奋，也还是在收敛着。黎国丰庆城是老师法省生活了数十年的故土，如今化作了焦土，对他老人家来说该是莫大的悲伤，更何况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黎王普德驾崩，这让老人的伤痛更甚。
孤竹是雨国人，幼年时雨国被黎国所吞灭，他从一个官家少爷沦落为人奴，被带到王宫中，原本是要净了身，充为宫中內侍的。老国师法省正好路过，见他双眼灵慧，就要了过来，收做唯一的弟子，算是救了他一生。
孤竹在黎国丰庆城也生活了近十年，但这个国家毕竟是灭亡了他母国的仇敌，他的父母也是在灭国的屠杀中死掉。他当时年龄虽是幼小，至今也记不清多少那时候的事，然而不知怎么他内心深处始终对黎国有着说不分明的恨意。
作为占骨师来说，要始终保持内心和身体的纯正，这样才能够更好地占看天意。鉴于这些绝大多数的占骨师终其一生是没有娶妻生子的，他们不近女色，内心的情感也会加以克制。
“扑啦啦！”一只夜蝠飞落下来，倒挂在法省近旁的树枝上。孤竹连忙过去，从夜蝠的细爪上取下一个小卷来，他在夜蝠毛茸茸的小脑袋上轻轻一抚，从怀中取了一丸虫丹，喂到它嘴里。
夜蝠吃了后，迅疾飞到树叶茂密的阴暗处休息，它的眼睛被刺过，是看不到光线的，这样即使在白天也可以传送消息。或许是天性的感觉，白天休息时，它们还是能够准确找到黑暗处栖息。这一点让人无法理解，失去视觉的它们究竟是如何区分黑暗和光明？
那是一卷急信，外层没有蜡封，只是缠绕了数圈丝线般的东西，等孤竹解下来后，才恍然想到，那是一根头发。他忙将小卷递给老师法省，见老人家缓缓打开后，凝视了一阵儿，朝自己点了点头。
孤竹微笑着挨近老师法省，弯着腰一面细看小卷上的文字，一面小声地念给他听。
“老国师，浣香母子四人已平安离开丰庆城，按您的指点将前往蝠国。德哥哥被算计，已然先我而去。武侯乱军将掌控黎国，中洲龙山以南，不久必将大乱。此一别不知何时相见，老国师一路北行，长途远路，波折劳苦，万望保重。然而有孤竹在旁，我也安心不少。你们此去，若路经赢国，代我看一看庆儿。此信收到，切莫回音，离乱行程，恐有错失。”
听完了这信，法省两眼含泪，将小卷递给孤竹，长叹了一声，“烧掉吧！老师我这一生，最觉得亏欠的就是普德和浣香了。他们本该有更好的归属，如今却一个早早地逝去，一个成了流亡他国的寡母，这天意我是越来越难以看懂，也不知当年的一番作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孤竹将小卷扔进小鼎下的火堆中，看着它一点点成为灰烬，若有所思地说：“老师，天意真的是注定了的吗？如果早已注定了的事情，就算我们看懂了，又能做什么？就像黎国的寂灭一样，九百年前就被预知了。这九百年中，一代一代的国师，包括老师您都在努力试图改变这样的结果，可是一切还是顺着预言去走了，那我们之前的努力岂不是在白费力气？”
“孤竹，这世上的很多事是不能被任何价值去衡量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终有一天会走向死亡的结局，难道我们会为了这无法改变的结果而去拒绝出生，拒绝成长，拒绝经历一个人一辈子所要经历的事情么？我们占骨师为大地上的苍生揣摩天意，不是为了改变那些已经注定了的结果，而是为了让在这个结果还没有到来的时间里，这世间天地万物都能够安然地活着，都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生精彩。”
法省两眼光彩闪烁，缓慢而淡然地说着，“人活着不是为了改变死的结局，也不是为了死的那一刻有多么辉煌，而是为了活出一生的灿烂，活出一生的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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