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寿命很长的神仙鬼怪来说，一生会认识许多灵魂，也会淡忘许多灵魂，难得有谁能在生命中长驻。但他们从那个天真善良、渴望亲情的孩子身上，看到了“珍惜”二字。
邓煌将小莲的半魂收拢，苦涩地摇了摇头：“以往我都是以主宰者的身份与灵魂相处，好不容易和她做个朋友，没想到竟是这样收场。”
“朋友？呵，真是丢尽了邓家的颜面。”不远处一串熟悉的笑声，低沉的，讥嘲的，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凌冰怔怔转身——是那个人。
凌冰视线往他手上一滑，看向那把将将抽出一半的刀，仿佛又重温了封灵咒给她的疼痛。身边邓煌的拳头却是骤然缩紧，结巴着：“哥哥哥哥……哥！”
你语气敢不敢再硬一点？腰敢不敢再挺直一点？凌冰小鼻子一皱，按住他的肩膀：“别怕，还有我在呢。”
有你在也不顶用啊！邓煌心中一片凄凉，却不得不审时度势一番，连个小丫头都如此冷静，他若再畏畏缩缩，就枉为男人了。或许应该先拖住邓烽，让凌冰赶紧走。
邓煌想好的对策就是没有对策，先发制人后发遭殃，明晃晃的大刀劈手就砍了过去。邓烽显然没料到怂货真敢对自己动手，本能地一挡，两把刀“滋啦啦”擦出一线火花，同时飞脱了手。他咒了一句，抬脚就向邓煌踹。
邓煌毕竟心虚，竟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下一秒，邓烽拾起铁拳，“蹦”地打在他的下巴，他禁不住滑步摔倒，整个人都懵了。邓煌撑着身子站起，挥掌要再度攻击，对方却又快了一步，一只鹰爪已经伸到了胸前。他忙矮身躲过，手肘处伸出弯刀，钩住邓烽的腿弯一拖，就把邓烽带到了地上。只听“乒”地一声，两人掌心相对，强大的冲击力让他们间的距离拉开了几尺。趁这个空隙，两人齐刷刷奔向自己的武器。邓煌封印的巨蛇灵可发挥大用，而邓烽那拥有六十四枚附灵的九环刀，号称“人间的尺玉清溪”。
半空里绽放出内力撞出的火云，至为璀璨夺目，比那恒久闪耀的日华更加迷人。如果里面没有重重杀意的话。当光芒落尽，邓煌整个人都被震飞出去。这一下摔得极重，衣料磨去地面一线灰，直摔得人筋骨错乱。
是蛇灵输了吗？不，如果此时仔细看，就会发现邓烽握刀的右手，从肩膀往下都塌掉了，就像一个挂件挂在身体上，好生诡异；九环刀从上至下生了三条细如蚕丝的裂缝，而邓煌的佩刀还岿然不动。
邓烽本以为身上阵法已解，终于能出一口恶气，不料赔了夫人又折兵。他素来怨憎分明，无论是那吃里扒外的弟弟，还是未及插手的凌冰，全都记恨上了。现在他的对手只是一只小小的女鬼，赶紧拿捏住了，收回蛇灵才最要紧，邓烽眼中杀意一振，一只手也要来触凌冰的霉头。
凌冰眼角一挑，就在他的刀裂缝处凿来凿去，只把那缝越敲越大，大到邓烽这样五大三粗的爷们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你手上拿的是……”邓烽不得不稍停攻势。凌冰的神力阴冷无比，被挨着的地方如有万跟冰针刺入，又僵有痛，使不上力。
“你没看错，它就叫蔷薇刺。”凌冰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邓烽暗叫一声倒霉，拼了毕生功力往回跑。凌冰却是不追，她还要看顾邓煌呢。再说，对付邓烽时是出了大招的，够那小子喝一壶了。
邓烽咬牙逃跑，感觉空气越来越凉，抑或是他的体温越来越凉，却丝毫不敢停顿，闷头撞回邓家，朝门丁喝道：“关门关门！一个都不许放进来！”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如果魔族的来了，就说本人一会儿就接见。”
可他以为的“一会儿”却持续了三天之久。邓烽回房后往床上一倒，不觉睡去，连个鼾声都没有。家人发现不对，忙拽了个大夫来看，奈何大夫区区凡人，只说他是“体虚畏寒”，随意开了个方子了事。直到日照三升三落，邓烽终于悠悠醒转。方一睁眼，自觉身上不快，就想硬撑着起来。
“大夫说了，您得好好躺着。”侍女像安抚孩子般给他按被角，“听话才能好得快。”
邓烽几乎要暴跳如雷，女鬼压他一头也就罢了，连婢女也敢看不起他……若不是一时大意毁了宝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的刀呢？把刀拿来！”
婢女迟疑着：“您想做什么？大夫说您不可乱动！”
“刀呢？”他听不进去，浑浑噩噩一个翻身，却咳得浑身发抖。
门外众婢子惯会嚼舌根，此时悄悄相互说道：“大公子实在可怜，但愿他能振作起来。二公子那把刀私底下已经被称作‘武魁’了。”
而邓家长老们考虑的事情更实际，有一派主张为了邓家的兴荣，果断“弃九环而捧武魁”；另一派则持观望态度，毕竟邓烽的炼剑奇术摆在那儿，且邓煌不一定能永远压制蛇灵。
这些小议论若是落在邓烽耳朵里，保不齐他会气得吐血的。
就这样又拖了数日，邓烽始终不愿承认自己的弱势，甚至排斥被别人伺候。家族里若是有大聚会，他就是用胭脂把脸色涂红也要参加。终于魔族派了医者过来，关起门望闻问切一番，认出了沁雪的绝技：料峭掌。
令长老们窝火的是，此事过后，两派压的宝全都闹失踪了。首先是邓烽一声不响就翻墙出走，随后凌冰看到了邓煌的留书。
“趁小莲还有一些时间，我想带她四处看看，寻求救半魂之法，勿念。”
“你若找到方法，我们就把魔族的附灵全部超度。”凌冰对着书信立誓。
这些天妖都四处张着黄榜，说是战场上伤亡惨重，仅有的几名医者忙不过来，需要添派人手。这是一个接近夏飞扬的好机会，凌冰便报了个名。凌冰不是妖界之民，但和他们殿下熟得很，凭借这层关系就被选中了。如果夏飞扬知道这事，会不会把她丢回来？
在奔赴前线的前一晚，妖后竟来了昭阳殿隔壁。凌冰正收拾着行李，一听通报，忍了又忍，才按下挥扫把赶人的冲动，亲自出迎。大热天的，她严严实实地裹了三层鬼袍，生怕仙气漏出来被发现，毕竟仙妖的关系这十多年都未缓和。而她私自下凡来，天帝却没捉他回去，也是因为她身为“鬼族”，帮妖也好帮魔也罢，都不会把矛盾引向天庭。
妖后尖锥子脸，柳眉凤目，妖气甚重，和夏飞扬不是一个风格。她定定地看了凌冰几秒，问：“明天就要出发了？”
凌冰答了一个“是”字，从她脸上读到一股丁香般的忧愁。
妖后从衣襟上取下一物，放入凌冰手中：“飞扬对妖界之事分外较真，此番在那修罗场上，必然已经忘了安危为何物。帮我看着点他，别让他太拼命。”
凌冰低头一看，那是罕见的火纹玉，相传世间只有六块，代表六界至尊的身份。这玉通体橙红，暖烘烘的，只有半个巴掌大，穗子上用游仙丝缠了个“妖”字。凌冰有些惊讶，她竟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到外族人手上。
“现在新君未立，火纹玉代表的是妖后。你若劝不动他，就把这个给他看。”妖后握住凌冰的手，使她四指蜷曲拽紧那玉，随后轻叹一声，陷入了回忆之中，“飞扬自幼便帮他父君承担国事，学着如何独当一面，那时，我还对他的上进感到欣慰。可如今，我反而希望他不必挑此大任……做母亲的心情真是矛盾。”
母亲啊……凌冰反复默念着这个词，郑重其事地，表示自己不会让她失望。
第二天，妖后亲自送医者出门。
一行五十个医者，由六只小妖引着离了妖都。路上，他们聊起了这些天的战况，凌冰便竖起耳朵捕捉夏飞扬的信息。
听说魔族的厉鬼阵气势汹汹，夏飞扬却一马当先地与之鏖战。听说有虎妖以一当十，夏飞扬却硬是拔掉了它几颗大牙。听说有奇兵想趁夜偷袭，夏飞扬却将其堵于半路诛灭。
听说听说，凌冰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他有一天又把自己的命玩掉。妖后太了解他血脉里那股野性，才特特嘱咐她看着他。
“你怕什么？对面乳臭未干的魔小子才该怕呢。”小妖满脸崇敬和兴奋的样子，“殿下在战场上，有虎狼之气，连带着将士们都战意高涨。有如此出色的领导者和可靠的战友，实乃妖族之大幸。”
那表情，同天兵赞叹南风的强大时一个样。凌冰暗自感叹，转世之后，他骨子里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他们初到目的地，就马不停蹄地被带到夏飞扬跟前。许久不见，夏飞扬并没有瘦一圈，反而炼出一双鹰一般的眼睛，沉着而锐利。他把视线停在凌冰脸上，愣了愣，却未同她说话，只匆匆安排了医者们的去向。
俄而有一位将帽子戴得歪歪斜斜的妖官，手里展开一张卷轴，宣读妖君的指示:“诸位医者自今日起随军行动，妖君有以下几点强调:第一，姓云的虽生了一副好皮囊，但我方医者不得打他的主意，不得以任何借口去他们营帐附近，不得约他们来我们营帐附近；第二，不得与双方对外侦查兵说话；第三，不得向魔兵做出任何具有暗示意味的动作，或者眉目传信。现在解散，各自担起责任来！”
角落里传出一声哀嚎，身材瘦小的小女鬼扯着头发嘀咕:“这这这我还怎么查封人家的附灵！不带这么限制自由的！”
妖官咧开嘴笑了:“以前你不尊师重道也就罢了，现在军令如山，太子殿下定会好好治你。”
“我何时何地不尊师重道了？倒是他天天压榨我的劳动力才对吧！”凌冰反驳。
妖官将卷轴一收：“首先不论‘压榨’这个词用得对不对，你要太子殿下亲自压榨才肯献出劳动力就是你的不对！”
凌冰抬起婆娑泪眼，到底是殿下他老人家的心腹，这“夏氏强盗理论”用得真是熟啊……
凌冰第一次直面了战争的残酷。魔兵的人数，比妖兵多了三倍不止。夏氏军团抵死不让敌人推进，前排一片片倒下去，后排便执拗地补上空缺。凌冰根本来不及给他们疗伤，只好迅速在妖群众中穿梭，一逮着空隙就使出治疗术。凭她微薄的能力，这实在是杯水车薪，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救命啊，有没有人在？”前方传来惨烈的呼救声，原是一只腿受伤的小妖，被几个魔兵围住，跑也跑不开，只好举着刀子乱挥一气。凌冰拔出蔷薇刺，一口气撂倒五个敌人，又一转身，劈中后方偷袭的魔物，把他救到一旁。
“凌冰？”那小妖抖着嗓子，还未从惊险中回过神来。
凌冰郑重地打量他几眼，发现此妖有些面熟，却记不得他的名字。于是埋头干活，深藏心中尴尬：“坐好，我给你治腿。”
不料这家伙不遵医嘱，反用手去挡伤口：“你行不行啊？”
凌冰从早上忙活到现在，法力几乎要榨干了，遇上这种不配合的，实在摆不出好脸色：“走这个方向的大夫只有我，你是要把手拿开，还是要继续坐下去？”
“哦……那，那你小心点。”他缓缓缩回手，却死死盯着她的动作，一副绝对不能掉以轻心的样子，直到伤口愈合。
凌冰不禁生了好奇心。在天上她是善良的神，在天下她是友好的鬼，一定没有伤害过小妖，为何他会如此怕她？
“原来你已经会用治愈术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小妖活动活动筋骨，就往树顶上一跳，拉开了嗓门，“刚才是谁戳了老夫的腿？老夫祝你三千代子孙都骑着猪跑！”
所谓“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于是他中气十足的一声吼，顺着风一山一山传了出去，造出一叠声回音。四周打斗的人突然安静下来，显然被他的王霸之气惊呆了。
凌冰迅速朝树干上踹了一脚，把他震下来，随后拉着他没命地跑。果然才跑出两三米远，那棵树已经变成了活靶子，被劈得连渣渣都不剩。
奔跑之间，她突然记起，这家伙是妖兽辟邪，曾是她灵都的同窗。十五年前他俩在树林迷了路，像没头苍蝇一样转到深夜，凌冰便自告奋勇，要试试灯芯术。据老师的演示，此术会在掌心结出一团火焰，既照明又取暖。那是凌冰下凡后第一次施法，一不小心就使了个缩小术。于是在他俩眼中，小草长成大树，大树长成怪物，周围环境越发的扑朔迷离。两个愣头青都不知发生了何事，在里面整整困了一周。辟邪出来以后，朝林子里狂吼了几嗓子，惊得神仙鬼怪鱼贯而出，几乎把教室都掀了。
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难怪他一见凌冰施法，就面如土色。令她惊奇的是，十五年之后，他还保留着一激动就大吼的习惯，且音质比以前更好了。
辟邪见自己能跑顺畅了，狡诈地一转眼珠：“待老夫缩成跳蚤，悄悄绕到他们后方，报那一脚之仇……”
这小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敛嗓音，哪怕是在商量秘计的时候。凌冰看了看被他吸引过来的杀气腾腾的敌人，头痛地去捂他嘴巴：“嘘，都被人家听到了啦。”
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有什么关系？这里的烂摊子交给你就是了，老夫去也！”随即就地缩成了一丁点大，实施报仇大计去了。
凌冰默然无语，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并不觉得感激。
辟邪走后，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她身边的敌兵越来越多。他们对其他人而不见，专冲她扑过来。中有一魔，不惜用超大法力祭出囚龙锁，把她双手捆了个严严实实。凌冰反抗不得，被捉了个活的，捂住眼和口，拖离战场。凌冰想，真是奇怪，小女子区区一名大夫，也没甚本事，至于费这么大阵仗吗？
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奈何捉她的魔素质极高，一路安静得很。身边只有“呜呜”的腾云驾雾之声。飞了不知有多远，她已经不指望有同伴会找来了，他们终于让人落了地。遮眼布一取，眼前就是云珠那张祸水娇颜。
云珠已全无以往清爽的模样，一双媚眼好像能融到水里，金红长裙不知镶嵌了些什么，看上去熠熠生辉。只是她身上散发出来一股凶冥之气，让凌冰着实吃了一惊。
哎，早该想到，冤家路窄，就算云珠离战场有十万八千里，也会觉得凌冰挡了她的道。
“看你活得好好的，小妹心中甚是欢喜，特邀你来魔都叙旧。”云珠端坐在贵妃椅上，朝她这个被五花大绑的人和气地笑。
凌冰便真以叙旧的语气，缓缓道：“那时我在灵都受尽白眼，只有公主肯主动接近我，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亦不敢忘了公主的情义。且今日你只让人把我活捉，而不是一刀砍了，可见你我姐妹情深，没早些来和你叙旧，倒是我的不是。”
云珠见她表现淡定，便换了一个语气：“前阵子小妹听到一件趣事儿，是关于沁雪神女下界来找南风神君的。可是神君却不一定记得她，真是让人惋惜。你猜飞扬知道你在这儿后，会有什么反应？不如我们写封信给他，看他愿不愿意腾出手来救你？”
云珠实是多虑了，不管飞扬愿不愿意，总要挣扎着救一救的。毕竟凌冰不是妖兵，如果死在这儿，就给神族或鬼族制造了发动战争的借口。
当然，以天帝的一贯作风，他老人家会把这借口包装得更动听一点，比如凌冰被妖族捉去当壮丁惨死沙场啦，比如妖君用外族姑娘冒充人质送给魔王啦。然后派人把这惨无人道的事在鬼界宣传宣传，借鬼族之手去找妖族讨要说法。等下面折腾够了，天界就稳如泰山、一枝独秀了。
但凌冰还没等到飞扬，小九就瞒着他妹妹，把她的束缚解了。凌冰活动着被绑得麻木的双手，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数日来我和飞扬较量，胜了十一次，败了九次。即便如此，我不敢说自己比他厉害，只能说运气比他略好一些。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我只愿堂堂正正地和他战场相见，而不是用阴谋诡计加以威胁。”小九双目中透着令人讶异的兴奋，好像饿了几天的小孩子突然碰到一颗糖，正在和其他人炫耀，“请师姐转告他，我已经想到法子破那‘龙灵颔首剑’了。让他拿出点新招数来，把杀手锏亮一亮，不然妖族的未来就守不住了。”
他似乎很希望夏飞扬能奋力还击，甚至扳回一局？凌冰呆呆地看着小九，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不快跑？等云珠回来捉你？”他伸出食指，气急败坏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记得转告我的话。”
凌冰忙招来一团云，正准备飞天，又被他拦住了。他塞了一张线条很玄幻的地图过来：“魔族画工拙劣，但希望它能帮到你。”
诚然，凌冰来时被捂住了双眼，现在认不得回妖界的路。她感激地看他一眼，忽然想起，除这幅图之外，他还给过她一张猫爪子挠的字条，大约魔们都不是很有文化，云珠的聪敏算是个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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