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次日上午,胡媒婆又来找玉花姑娘谈话。这个胡媒婆不但嘴尖舌巧,而且极有耐心,她简直可以把一项方型的东西说得别人会信以为真是圆的呢。然而玉花姑娘就是不相信胡媒婆会帮她找一个能让她称心如意的老公,因此她并不高兴见到胡媒婆,甚至有些讨厌对方,总觉得对方纯粹是不怀好意而来。
胡媒婆小时候并没有得到母爱,但是她性格特别开朗,一直都是过着无忧无虑的自由生活。她嫁到江西来后,就开始干起了媒人的行当,很有为别人牵线搭桥的本事。她身材嫌瘦削,修长的,看上去简直是一根棍子外面罩着女人的衣裳。虽然她是女人,胸脯却不那么丰满,几乎与男人一般;她剪短了头发,仿佛展现出她办事果断、利索的性情;一双大眼睛总是不停地眨动,和她的小嘴巴一样,好似也很会说话。大家都说她是天生的媒人料子,无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事实上她办事总会成功,在说媒这条路上已经是“常胜将军”。而且她脾气好,说话和气又沉着,理由总是多得有卖,让别人不相信她就做不到。
不过,这时玉花姑娘却冷笑了一声,她拿背朝着胡媒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胡媒婆就拿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装作一副极其懊悔的模样,说道:“我这个人啊,心肠也太好了。我总是一听见别人说软话就心软,哪怕碰钉子我也要来,——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你这么忒难说话的人。花子,你真是弄得我骑虎难下。其实,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尽量满足你的条件,无论是相貌、品行、地位或家庭里的经济条件。说实在话,这四乡八村的我都熟悉,就是河边街上我也有很多熟人,大家都还瞧得起我。当然,尽管那小伙子是乡下人,可人家是个老师啊!人家有文化、有修养,说话都很有素质,——他就是与众不同。人家根本就不像我们这样低俗又小气,更不像我们这样随便乱说话、乱提要求------”
“我并不想这么早就找对象。”谢玉花硬邦邦地说。
胡媒婆接上说:“我倒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小伙子是人民教师,怎么说他也是个有地位的人。他长得也不错,不胖不瘦、不黑不白。他叔叔是大队干部,说不定他会帮你找个工作;你呀,大有机会当工人呢。”
玉花姑娘听到“当工人”后,她便怦然心动。随即,她改变主意地问胡媒婆:“他是哪里人?”
“他和我是一个大队的人。”胡媒婆说:“我什么都不会骗你的,花子。这个小伙子我十分了解,他脾气相当好,从来没听说过他骂一句他的学生。你想一想,对自己学生都那么好的年轻人,他是何等的优秀。愿不愿由你决定,反正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找你。”
玉花姑娘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最后才下决心去见那位教师一面再说。胡媒婆抱住她,高兴地说:“花子,告诉你吧,你爸那边我已经跟他讲好了;还有你妈,她也希望你能够看上这个当老师的好小伙子呢。”
谢玉花便这么抱怨道:“活在这农村里啊,我都快闷死了!”
胡媒婆装作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说:“花子啊,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乡下女子都有你这种烦恼,——哪个人愿意当农民呀?谁不想自己能够嫁一个不种田地的老公呢?当然,非怪啊,这是追求上进的想法。如今时代,也就这么现实。我过去年轻时,也是这样去梦想的,但是我没有你们这一代人福分好。花子,你不想在农村里摸泥巴嘛,其实并不难,如果你对上了这门亲的话;因为人家叔叔是大队干部,只要你向他提一句,社办企业有的是,针织厂、造纸厂、农机厂------说不定呀,由你花子选呢!”
这些话是一个最狡黠、最细心、最老练的女人用又体贴、又关怀的语气说出来的。像这样能耐的女人,也许世上并不多见。她一开始就掌握了对方的思想动机以及心里愿望,然后根据对方的情绪变化逮住了时机,紧接着便投其所好地编出一种极有诱惑力的话题,这就让她基本上控制住了玉花姑娘。接下来她就赶紧去和如苟木匠商量,安排好一对青年男女会面的时间和地点。这时,如苟木匠却改变了主意,他直摇着头矢口否认自己对胡媒婆有过任何允诺。胡媒婆并不心烦气躁,她只顾接连不断地说出一大堆好听的话来巴结奉承如苟木匠,而且给了他一大堆的承诺。最后,她又故意挑衅地摆出了激将法,质问他:“我的姐夫啊,你是怕我作不了男方的主吗?”
如苟木匠答道:“哪里话呢,实在是我家太困难。你看看,花子要是一嫁出去,我靠谁来当帮手啊?难道非得让我这副老骨头累垮不可吗?”
“我刚才不是有言在先吗?”胡媒婆露出来一种诡秘的脸色,接上说:“你们双方先订婚;结婚嘛,也是可以过两年的。”
“那样就好。不过,礼金可要先付清给我?”
“可以的,可以的,我完全可以替他们答应下来。”胡媒婆这样保证道。接着,她又答应把礼金全部亲自交给如苟木匠一个人。如苟木匠觉得满意,于是便放了口。
然后,大家就坐到一块儿来,商议好明天上午八点钟让双方见面,地点就选在胡媒婆的家里。木匠老婆把长叔也请来了,当个说话的人。但是长叔也没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说了一句话:“只要男女双方都情愿就行。”可玉花姑娘却有言在先,她再三向胡媒婆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嫁过门去后,永远不干农活。胡媒婆连连点头,说无论如何也要让男方帮玉花姑娘找一份舒服的工作。
胡媒婆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就把脸转向长叔,换一话题道:“叔子,听说您的孙女在城里工作,真是太好了,——她真是一个有福气的女孩子!乡下人去了城里,那多好啊!如今这时代就是这样子,年轻人都喜欢追求城里的生活。我们那时的人可没这么大志气,过去的时代也不好,我们想的东西总是很难得到;如今可真是不同了,大家的追求再也不会停滞在传统落后的思想圈圈里打转转。我们的生活改善了,而年轻人就更应当积极向上。”她站起身来,望了一下天空,满脸感慨的表情,叹息一声后又说:“时代不同了,社会也进步了。若是我再年轻的话呀,我也决不会甘心呆在乡下,错过机会。好哪,我走了,你们坐吧。”她把脸对着如苟木匠,继续说道:“你们千万别再反悔啊,我会在家里安排好一切的,事情一定会顺顺利利的。再会!”
胡媒婆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大门,她脚步很快,而且轻飘飘似的。
接上,如苟木匠就向长叔征求意见,他说自己虽然这么大年纪了,可还没有操办过儿女的婚事,所以心里面一点儿都不塌实。长叔还是那句话,认为做儿女的愿意,当父母的就不要干涉儿女的婚姻,也没有道理干涉。不过对于长叔的观点,如苟木匠却总是不赞成。不一会儿,长叔告辞出去了。如苟木匠吩咐老婆开饭,问吃的什么菜。他坐在饭桌旁等待着,脸上挂满了别人难以捉摸的笑容。他觉得本人办事从来都是处处小心谨慎、深思熟虑的,根本就用不上别人提醒;他还在怪老婆把长叔请了过来,他觉得有别人在旁边,事情反而难决断。他又想到女儿头上来,就对自己说道:“反正她还要再等两年才出嫁,收到礼金后我就赶快再买一头牛。”
于是第二天,还没有等到约定的八点钟,如苟木匠就得意洋洋地领着女儿来到了南房村的胡媒婆家里。两年前他在胡媒婆家里做过事,而且对这个村庄并不陌生。大家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男方的人才出现。对方有两男一女,进门时都是一副慢条斯理的神气,看上去有些故作姿态的傲慢。这时,如苟木匠对自己说了一句牢骚话。
初次见面,玉花姑娘面对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也许是未来的男朋友,她显得既害羞又激动。她两颊通红,目光不敢正视对方。小伙子自我介绍姓徐,他露出笑脸,大胆地递给谢玉花一支“壮丽”香烟;她就是不肯接过去,他只好作罢。过后,她才看清楚了对方的身材和相貌,心里头居然有点儿好感。甚至于她想到自己就要做人家未过门的媳妇,就要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工人阶级”;她仿佛望见了工厂的大门在为她敞开,一伙幸运的姑娘在笑着欢迎她加入。忽然间,她飘然若仙。
两位年轻人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愿意的答复,屋内的气氛一下子便变得活跃、和谐起来。那么,至于礼金等事项就是双方大人们面对面商谈的问题。就在昨晚上,如苟木匠曾经问了几个办过喜事的人,所以今天他就是一个谈礼金的行家。他向男方漫天要价,而且口气相当紧。再说男方的人,他们有时候就显得态度很严肃。不过这是对亲,男方总是要向女方让步,道理上也只有男方作出让步。因此,谈判继续下去。胡媒婆一直在中间张罗、调解和捏合。不过,徐福林老师的大嫂还是忍耐不住地把胡媒婆拉到外面,表示了她对礼金数目不满的意见。
胡媒婆理直气壮地说道:“唉呀,你们是不了解那如苟木匠,他不过就是那种蛮脾气;我最了解他,其实他是口恶心善。再说他的女儿呀,更是一个勤劳女子,我们农村里像她那样既勤快又听话的女子真是太少了。可怜的女子啊,她干活时就如一个男孩子般吃价。再说如苟木匠是个很能干的人,而且把钱看得非常重要,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人家过惯了辛苦日子------”
“不过,像他这种人实在是太小气。”
“这还叫小气啊?哪个当父母的不这样,在姑娘出嫁前都会把女儿当作宝贝?这没什么奇怪的嘛!”
经过胡媒婆的一番劝解,徐褔林的大嫂也就无话可说。这时候,玉花姑娘和徐福林被关在房间里说话。谈判席上,大家谈论了许久,当然也议论了不少的事情。经过胡媒婆的百般努力,最后总算使双方把条件都讲好了。礼金定为三千六百元,一次性付给女方。另外,男方给女方办订婚酒席款九百元,还要给未过门的儿媳妇买衣服、手表、自行车以及一些日用品。总之,这次相亲还算很圆满。
订婚的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是个星期日。因为那一天,徐福林老师也不用请假。只有几天的时间了,徐家人就赶紧忙活起来。由于手头上紧张,做父亲的在外边亲戚朋友家跑了好几趟,总算凑足了办事的资金。虽说要办的是喜事,可徐家人差不多个个脸上都是愁容满面,没有多少喜悦的神情。第二天,做父亲的就派老大去十几公里远的老街办货,要买的东西太多,大家先坐下来用单子记录好,生怕丢掉一项。徐福林老师骑着自行车,他只能赶早摸黑地东奔西走,通知亲戚朋友们到时来他家里赴订婚宴。从昨天起他就是一副沮丧的神情,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与父亲争辩,他挨了一顿臭骂。做父亲的真是不理解,自己儿子怎么不像别人,居然在这种时刻也没什么积极性。
大家在繁忙和期待中过了几天,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差不多做好了。徐福林老师的姐姐提前一天就带着一双儿女来到娘家。住在河对岸的老外婆也被接了过来,老人一进门槛就向女儿打听外孙的女朋友的家庭情况和身材相貌,还有礼金方面以及酒席上的许多问题。外孙女在旁边,就风趣地说外婆是一个喜欢盘根问底的老人家。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农村里办一桩婚事还挺复杂的,女方向男方提出来的条件也实在太多,甚至是太苛刻,那些五花八门的“题目”就足以引起人们的兴趣和好奇心。
第二天早饭过后,徐家就派一辆手扶拖拉机专程去鸭掌村接女方客人;毫无疑问,徐福林老师得亲自去。这时候,徐家一片热闹景象。厨艺有名的男人胸前系着女人用的花布围裙,在灶房里忙忙碌碌;妇女们一边拣菜一边高谈阔论,她们的嬉笑声是最响亮的快乐插曲;一群小伙子在切猪肉,他们也不停地相互开玩笑,总是可以找出来值得大家开心的话题。旁边的几位老者,手里端着茶杯在聊天,仿佛他们才是今天最得意、最悠闲自在的人。一挂大鞭炮放在桌子上,主人已经叮嘱了一位姑爷,等女方客人一到就在大门口燃放起来。这位姑爷是个老农,他皮肤黑黝黝的,额头的皱纹深深的,但是他的形象倒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革命。另外主人吩咐他今天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单等客人到后就负责招呼,当一个长辈的角色。这种角色让他来做,事实上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也认为自己是够格的,便感到既高兴又荣幸。他是一个善于交际的男人,既热情又随和,好像有一种外交官的气质,那举止神情中还似乎有一种宽宏大量的风度。实际上,这种人最喜欢挤身于人多热闹的场合,因为他总想把自己的形象、能力以及生活的观点、立场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他把自己的这种表现,当作一种精神上的享受。这时他正走进老者当中,开口便说:“现在,娶一个媳妇进门起码要花上万块钱。”
“上万块钱,那还用说呀?”一位留着长胡须的老者感慨地说:“如今啊,办什么事情都作兴追求时髦。谁家做父母的不想自己的女儿嫁妆丰厚?什么缝纫机呀、三用机呀、手表呀、自行车呀,等等,等等。听说,现在还有陪彩色电视机的呢。反正又不用自家的钱去买嫁妆,哪个人不晓得图个省钱的名誉呢?”
“现在,有的地方在礼金方面又添了个什么‘抹桌子钱’呢。”一位秃头老者说:“好在如今生活富裕,家家都还有些钱。”
“没有钱的又怎么样呀?”姑爷说:“就是借债也得追赶形势,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作为父母,总不能让自己儿子当光棍吧?再说,男方那些花出去的钱也基本上会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事实上,没有哪个人家会抠女儿的礼金钱。”他边说边拿目光扫了一眼对面那群谈笑风生的小伙子,脸上露出来一种羡慕的神情,继续道:“现在的年轻人,他们的日子才算真的好过啊!要谈起来呀,实际上我们这些做父母的一生一世都是在为自己的儿女们操劳;我们积攒下来的钱,也理所当然是在儿女们身上花啊。正所谓,父母有钱儿女身上花,儿女有钱父母身上花。再说,现在搞计划生育了,他们结婚后也只能养育一两个孩子,生活负担会越来越轻,追求高一点也是可以的。我认为,关键是他们的良心。如果他们有良心,那么做父母为他们花再多的钱也会感到值得。我们过来人吃点苦,那算不了什么。”
“其实,现在就是政策好!”长胡须老者接着说:“在这么好的时代、这么好的社会里,他们年轻人真是有福气。想想我们过去的生活条件,那简直还不如现在的猪狗呢!我说呀,现在的年轻人要是没有良心就真是猪狗不如!”
“这事情难说哟。”秃头老者自以为是地说道:“现在,我们眼前的年轻人,你看看又有几个有良心的呢?他们只顾自己生活快乐,哪会管我们这帮糟老头?唉,说也没意义。反正,我认为只要他们不少我的口粮就行,——我不饿死就可以。”
“是啊。”另一个老者附和地说:“人上了年纪,就会惹后代嫌。有些龌龊的东西,他们不但不给父母的口粮,还经常殴打、辱骂老人,真是看不上眼啊!我要是有那样的后代呀,我就吃老鼠药自杀拉倒,免得在世上活受罪!”
“也许年轻人就讨厌我们对他们指手画脚或者爱唠叨。”姑爷这样说。
“噢,说得对。”秃头老者道:“不过,有些年轻人也太无法无天了,他们吃了饭不愿干活,喜欢东游西逛;穿着古怪的衣裳,留着长长的头发,打扮得像女人。你说,那像话吗?”
“嘿!有的还成群结伙,干一些赌博和犯法的勾当呢。他们哪里会在乎我们这些老头子啊?也许,他们就恨不得我们统统消失。”
“唉,如今社会什么都好,就是太放任了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是啊!是啊!”长胡须老者嚷道。
姑爷不愿和老者们继续谈论这种话题,就摆出一副气度非凡的架势走到年轻人这边来。一位刚来的小伙子用惊喜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猪肉,他心里正在为自己马上就有一顿丰盛的酒席享用而兴奋。另外还有两位,他们正在研究切精肉的技巧。一个长发小伙子还在津津有味地讲述着,但听他故事的人并不多,因为他所炫耀的本人的“非凡岁月”完全是夸大其词的谎言,骗不了身边的人。但是,他的确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家伙。他打扮入时,而且那身有档次的衣著也能证明他是一个在外面混的“非凡之人”。他旁边的矮个子年轻人却表示反感他的生活追求,说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放荡无羁的生活,实在太没有规矩。矮个子年轻人认为,农村里的人就应当以种田为大业。
“你真是一个没有志气的怕死鬼!”长头发小伙子嚷道:“你到外面去看看别人,你就会耳目一新。笨蛋!为什么要为一口饭而在家里累死呢?假如你想待在家里思量过好日子啊,那么,我说你会穷一辈子的。”
“你这句话说对了。”讲完切精肉技巧的小伙子插嘴道:“喂------,帮我拿一块肉过来。因为,自古以来就是当种田佬没有出息,而且生活艰苦又受别人的气。我也思量到外面去闯一闯,哪怕变成穷光蛋也要出去拼一拼。常言道,胆大得官做。再说人活一辈子,那也没多大光景,只要有个快活就可以。”
“可是,你爹会准你出去吗?”
“就是因为他拦着我呢,要不然我早就出去了。”顿一下,又说:“不过,无论如何我早晚都要出去的,——说什么也要出去。”
姑爷发话道:“嘿!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呀,为什么你们都不愿种田啊?为什么你们都瞧不起自己呢?生活嘛,我觉得还是要稳重一些的好啊。当然,有条件的是可以到外面去闯一闯,那也需要本事。”
“本事也是人磨练出来的。”长头发小伙子说:“如今是改革开放的年代,政策已经赋予我们谋求富贵的机会;反过来,如果我们丢掉这个宽大的时机,那我们就无形之中违背了社会实际和时代发展的规律。那么,我们就会被时代和社会所遗弃而永远也不会觉醒,就会可怜一辈子。”
“是啊,大家应该都晓得。”一个从未开口说话的小伙子突然大声说道:“我们公社胜利大队的熊本根,他也是一个种田佬呀,人家今年当上了全国劳动模范,去了北京呢。这也是在家里出名的呀!”
长头发小伙子说:“熊本根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被政府捧起来的一个典型。我们要像李连杰那样名扬四海。我们要像那些有冒险精神的大老板那样去当创业家。有冒险精神的人才算是生活的强者,而美好的生活也属于强者。”
“说得倒是挺有道理。”矮个子年轻人说:“如果你命运不好,你就永远不会成功。”
于是,大家都缄口不语。此时,姑爷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他客客气气地给每位都敬上一根。突然,有一个调皮的小孩子大声喊了一句:“来了。”姑爷连忙去拿鞭炮。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上了小孩子的当,接上便开心地大笑起来。
长头发小伙子问道:“那个如苟木匠的女儿,她很漂亮吗?”
“听说那个如苟木匠阴阳怪气的,经常发疯病。”
“------”
“这样的话可不能说。”姑爷急忙劝阻道:“人家可是我们的亲戚哩!”
“亲戚又怎么样?谁叫他小气呀?我说,今天我们就得找个理由让他下不了台。”
“只要对他不过分,也许是可以的。”
“大家别吵,听我来说。”长头发小伙子看一眼姑爷后,抬高音调说:“我们可以找机会取笑他一下,或者当众要他唱一段《方卿戏姑》里面的‘道情’,看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再说。”
“喂,万一他不赏脸呢?”
“我们就故意不给他敬酒、敬香烟,瞧他会多没意思啊。”
“要么,我们就和他讲政策。”长头发小伙子又出主意道:“我会对他说,过两年政策又要转变,他要是富裕了就又会变成‘地主分子’,大家又会把他揪出来批斗。”
大家一阵哄然大笑。最后,姑爷劝说道:“对方今天可是我们家的新贵客,我们不能随便和对方开玩笑。”
十点半钟,那个调皮的小孩子认认真真地喊一声:“来了”。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朝路上望去。满载客人的手扶拖拉机出现在马路上,一位妇女停止手上的活儿站起身来探望,她满脸好奇的笑容。有人赶紧在堂屋里摆好了三张桌子,又把许多点心端了出来。姑爷早就准备好了,等客人到门前时他便点燃了鞭炮。轰鸣的鞭炮响过,姑爷紧接着就以一种既恭敬又热情的态度把客人请进堂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差不多有三十位呢。徐家老大手里拿着几盒香烟站在大门口,他给每位客人都敬上一支香烟,无论男女老少都得接受。客人们的脸上露出来形形色色的笑容,有拘谨、谦恭和热情,也有随意、大方和高兴。如苟木匠咧嘴笑着,露出了他的金牙齿,他第一个走进堂屋。玉花姑娘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她夹在人群当中。挤在旁边的男方妇女一边拿眼睛朝她窥视,一边指手画脚地议论。堂屋里站满了人。两位亲家见面后,主人又热情地敬上一支“壮丽”香烟,双方都尽说好听的话。一会儿后,客人才分三桌入坐好,开始喝茶、用点心。小孩子迫不及待地伸出他们既肮脏又放肆的小手,把桌面上的水果一扫而光,装进了嘴巴里或衣袋中。客人们用过点心后,又有加鸡蛋的面条端了上来,每位一碗。有几个老人家的肚子已经填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人吃。这时候,徐福林老师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既觉得疲倦又感到厌烦,便打算躺一会儿再说。屋前面,调皮的小孩子在左一个、又一个地乱放鞭炮。灶房里有浓烈的油烟味和肉菜的香味飘出来,锅勺声响个不断。
客人们用过点心、吃了“加劲”的面条,然后又全部走出了堂屋。他们好比一个参观考察团,屋前屋后地巡视着周围的环境。他们抹抹嘴巴、挺直胸脯,好一副自以为尊贵的气派。男人们大多数都是嘴巴上叼着一根香烟,反剪着双手,或者把双手交叉地抱在胸前;女人们都换上了新衣裳,穿丝光袜子和凉鞋,有的穿一件黑色短裙,配上一件白色短袖“的确凉”衬衫,胸前绣一朵菊花,手腕上戴一块女式表。另外,她们还把自己的小孩子打扮了一番。小孩子穿着节日的盛装,虽然布料不够高档,但是款式却很时髦。他们穿了新衣裳反而显得很受拘束,经常用小手拍打自己的身上,倒把新衣裳给弄脏了,挨了妈妈的几句责骂。打扮得最好的当然是年轻姑娘,她们有的是红褂子、绿裙子,有的是绿褂子、花裙子,好似一朵一朵的鲜花,配上鲜嫩的叶子,展示在大家面前。她们把自己的秀发弄成各式各样的形状,而且抹上了润发香油,或者系上一块香手帕和绸带子,甚至有两位还用上了胭脂,指甲染得红红的,也许就让老人家望而生厌。只见玉花姑娘站在她们中间,她穿着并不那么妖艳,并且很少说话。这是因为她害羞,看见陌生人时心也是慌促得很。她不停地用手帕擦额头上的汗,或者把手帕捂在嘴上和下巴上,那两道忸怩的眼神不断在乜斜着四周。
姑爷又在向客人逐个儿地敬上一根香烟,他还表示自己招待不周,诚心诚意地抱歉,觉得对不起亲戚们,并且希望得到谅解。接上大家又说起谦虚的话来,没完没了,加上各种声音凑合起来,仿佛一首热情洋溢的交响乐在奏鸣,动听而又喧闹。与此同时,大家看到胡媒婆走进走出,她好比一位导演在拍戏时那样匆忙。
尽管场面上人多,但是并不显得纷乱。大家各做各的事情,小孩子也单顾自己玩耍,并不到处捣蛋。姑爷像导游一样地领着客人看这又看那,他不停地回答客人们的问话,把扇子送到老人家手中,显出主人家的热情和礼貌。如苟木匠呢,就当着众人的面在贬责那两位涂脂抹粉的姑娘,然后又说上几句抱怨时代的粗话,表示他实在太瞧不起时髦的东西。姑爷在旁边一面点头一面微笑,用种种十分恰当的语言给姑娘们打圆场。大部分客人都在谈论自己的话题,他们高高兴兴,而且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待在如苟木匠身边。其实,如苟木匠也不愿意和这位说起话来非常圆滑而又没完没了的姑爷呆在一起,他情愿一个人走来走去地溜达,看别人干活、听别人讲话,他的举动总是惹来别人好奇的目光。长头发小伙子正要发话逗他时,正巧胡媒婆就把他叫进屋去。原来,胡媒婆是叫他去收礼金。
十二点钟时,酒宴开始。女方客人们大致按照原来的位置坐好,加上男方家的亲戚朋友,里里外外一共摆了十桌。酒桌上的菜盘子堆得高高的,叠了一层又一层。菜肴有煮的、炒的、卤的、红烧的和生吃的,也有凉拌的,每桌都有一个炖熟的猪肘子和一只清炖完土鸡。“三花”白酒和小香槟斟满了小花边瓷碗,即便是不喜欢喝酒的人也被强迫呷上几口意思一下。小孩子被这丰盛无比的美味佳肴迷住了,每一道菜都要争先尝一下;大人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装模作样地直夸主人家太大方、太浪费。
客人们大吃大喝,开怀畅谈,特别高兴。快两个小时了,大家都感到肚子撑得实在太饱,坐着又觉得闷热,便纷纷离席。男人们站在前面的桃树下乘凉,悠然自得地吸着香烟;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厕所里跑,其中难免有的是因为喝多了。东边房间里,徐福林老师的母亲与胡媒婆正在商量给女方客人赏钱的事情。床上放了一大叠尼龙丝袜,这是赏给女客人的礼物。徐福林老师站在旁边,他脸上缺乏兴奋的表情。胡媒婆并不在意小伙子的情绪,问他打算哪天带未婚妻去城里买手表和新衣裳。小伙子不知怎么的却觉得烦恼,就说等几天再确定。母亲却瞪大眼睛看他,然后自作主张地决定,让他们大后天就逛城。
下午三点钟,客人要回去。司机把手扶拖拉机发动起来,并且掉了头,等着客人们上来。道别的声音此起彼伏,鞭炮声又响了。徐福林老师的母亲还在挽留未来的儿媳妇,坚持要对方住一宿再回家。玉花姑娘看见未婚夫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便一赌气爬上了手扶拖拉机。胡媒婆急匆匆地叫东家付了运费给女方的司机。手扶拖拉机开动了,大家挥手告别。如苟木匠坐在前面,他的右手始终按在裤衣袋上,因为里面有三千六百元礼金钱。他满怀欢喜,心里在划算着一些生活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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