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谢玉花竟然感到生活空虚,她的心情就像失学时一样糟糕。仅仅两天和油漆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过后居然实在难以忘却,那些情景总是留恋在她心中;同时,她又仿佛丢失了一件什么宝贝似的感觉内心难受。她不再愿意拾猪粪,更不想跟在父亲身边干活,家庭生活总是让她感到特别无聊。为了逃避父亲,她老是和弟弟争着去放牛,“憨头”倒是迁就于姐姐。她在外边和一帮小伙伴放牛就觉得轻松自在,大家一起开开玩笑、做做游戏,互相嬉闹着也挺有乐趣。但是,无论如何她都非常想念油漆匠小东,眼前经常会浮现小伙子那英俊夺目的身影。
一旦有空闲时,她就看油漆匠借给她的书。封面上有一位潇洒公子的画像,她当成是油漆匠,一张可爱的笑脸总是冲着她,似乎在向她致意,或者说要向她表白什么。她在欣赏这个十分完美的漂亮少年,这个富有艺术性的形象她左看右看都一样,总是和她的目光缠绕在一起。即便她把脑袋侧到一边去,对方也同样死死地盯住她不放,活似一个真人面对着她,还仿佛送给她一种平静均匀、深情无限的纯洁气息,简直比真人还要多情。这种优美的、既舒坦又洒脱的英姿太充满自信,还把那种招人喜爱的独特的男孩气质毫不保留地展示了出来,她觉得这形象太像油漆匠小东了。
再说,玉花姑娘看杂志也只是喜欢书里的一些风流艳事,为了寻找一种适合自己嗜好的精神享受。有些评论性的文章,她觉得没什么刺激,从而惹不起她丝毫的兴趣,她便看成是平淡的东西。她变得多愁善感,一味地追求那种让人兴奋快活的感受;当然,她这样也绝不是为了消遣和求知。《古今传奇》里面,有不少是描写恋爱和偷情的,有神剑侠侣,有一见钟情的姻缘和邂逅相逢的罗曼蒂克故事,也有王子的艳遇和公主的殉情;天上的爱慕和地下的情仇,惜别与吻抱、幽会与眼泪以及海誓山盟与意想不到的背叛;和尚有情人,尼姑有汉子,卿卿我我地纠缠不清,要么是悲伤的哀怨、要么是幸福的倾诉,浪漫主义的传说和幻想主义的怪谈响彻世界和永存,四面八方都有着高昂的呼唤和低沉的呻吟。那些无与伦比的绝妙情节,在少女的灵魂深处激起从未有过的波澜和热浪。
兴奋当中,她那天真烂漫而又幼稚无知的幻象和从油漆匠身上触发出来的情感融洽在一处,使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她以种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去设想着自己的爱情故事,企求婚姻中的美好奇迹出现在她头上。现在,油漆匠小东对她来说仿佛一种具有强烈诱惑力的香饵,她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想到那个英俊身影,随即她的灵魂又进入一种理想的情感世界,那里洋溢着美满的爱情气息,有无穷无尽的时髦享受和浪漫的生活。那是她歆羡的、梦寐以求的地方,她要和自己心爱的人在那儿结为伴侣,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
当然,现实总是沉重地打破玉花姑娘的美梦。有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大好的机会。“那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应该向他敞开心扉地表达我对他的感情。他是一个热情的男孩,假若我大胆地、直截了当地向他求爱,他感动之下也许就会答应我。”她这么一想来,便追悔莫及。油漆匠那好看的脸蛋儿,如今在她心里面仿佛一把火;油漆匠所说过的那些话就是这火的光芒,时时刻刻都闪烁在她眼前,兜起她的遐想,引导愿望,使她沉湎,让她陶醉。她又想道:“要是我与他有一段奇妙的恋爱来往,哪怕终生不嫁;如果我可以变成一个高贵显赫的女子,我宁愿在这个世界上少活二十年。”
于是,她继续对油漆匠朝思暮想。并且,她开始讨厌自己衣服的料子过于低劣,更鄙夷自己的装束,那些摆放在她房间里的既陈旧又落后的家具也如同父亲一样使她恶心。家里新盖的高大砖瓦房,她觉得既抬不高她的身份也改变不了她乏味的生活。她更加蔑视家庭,也深深感到自己人生的卑贱。她一想到那些俭朴的农民,脸上便要露出一种嘲笑,以为他们都和她的父亲一样自找苦难。同时,她认为他们都一样有贪图富贵的野心,故而一点也不值得同情或赞赏。
玉花姑娘更加厌恶农活,老是觉得她是在受父亲的压迫而服着倒霉的苦役。每当她看到周围那些和她一样劳苦的乡下人,她就感到一种羞辱,一种自卑,接上一阵阵难受。她越是臆想到外面世界的广大和自由,便越是觉得自己家庭的狭小和拘束;她越憧憬着那想象里的美好和神奇,就越痛恨现实中的不幸和平凡。在她眼里,这个家庭是牢房,那些农活是锁人的铁链子,这块地方是没有高贵而只有卑贱和劳累的深渊。一个人最大的遗憾是在出生之前不能选择自己如愿的家庭,最深的痛苦是感到自己不如别人。她谴责自己的身世,然后暗自骂道:“让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真是天理不公啊!”
因为思恋和幻想,玉花姑娘常常失眠,也就懂得了痛苦的滋味。大队里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她和村里的姑娘去看过几次,当时大家有说有笑、打打闹闹,她才感到十分开心。但是,后来她仍然悲观失望,觉得内心的痛苦反而加深了。
有一天夜晚,长叔的孙女谢玉香来和玉花姑娘道别,原来谢玉香的姑父在市内“开后门”帮她找了一份工作,明天她就要去城里上班。两个女子年龄相同,既是姊妹又是邻居,以后却要分开,心情便是两样的:一个高兴,一个难过。因为自己目前的处境,玉花姑娘难过得很想大哭一场。
“花子,你爸也不过是脾气坏。”谢玉香这样安慰对方道:“可是没办法啊,因为他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以前我爸也是一样,经常要打我、骂我,这你也知道,我不是经常躺在床上绝食吗?后来我去读高中了,可是又没考取大学,连中专的分数线也没上,我又接连两餐没吃饭。有时我站在河边上,流着眼泪,直怨自己的运气不好,很长时间都不能走出失败和悲观的阴影里。花子,你还记得我们那次在城里看过的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吗?那个女人多可怜啊!我们不是都在剧场里流了眼泪吗?后来,我心里难过的时候就真想学那个女的那样去跳河自杀------”
“但是,你马上就要出人头地。”玉花姑娘难免妒忌地说。
“你听我说呀,花子。”谢玉香继续道:“就在后来,生活习惯了,日子慢慢地过去,花开花落,痛苦也就会渐渐减退,忧愁也一点儿一点儿地少了,我反而变得顽强起来、自信起来。我就认为,开心的生活嘛,是要靠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即便是我们现在运气不好,我们也不应该消沉下去。天天像一个可怜虫似的,因为生活不顺心就郁郁不乐,浑身都没有劲,这又何必呢?花子,你一定要听我的,坚强一些、沉着一些,将来我有能力的话一定帮你。再说,以后你也许会过得好起来的。有时间,你可以去我那里玩。不管怎么说,我们俩永远都是好姊妹啊!”
两个女子一起坐了好久,玉花姑娘倒是愿意接受对方的劝告。不过,她觉得自己要想创造出另一种生活,或者说像谢玉香一样突然一下就去城里当工人,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再说她现在的岁月呀,不说枯燥无味,就是累也得把她的身体累垮。当然,她偶尔也有心情好转的时候,那就是在看书的时候。为了让自己飘荡不定的灵魂获得一种抚慰,使自己不至陷于忧郁的困惑之中,她到处借来图书和杂志。有时,她对报纸也感兴趣,好像一位年轻的知识分子。为了满足心愿,她不惜厚着脸皮去求一个曾经与她打过架的女子,或者是没有一点交情的男孩,仅仅是因为对方有她要看的书籍。
有时候闲着,她便打开后门,坐在门里边摆出一副忧愁有加的姿势,睁大两个焦虑的眼睛朝马路上张望。她希望油漆匠骑着他漂亮的二六型“凤凰牌”自行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但是始终不见人家的踪影。她终于想到一个主意,便这样对自己说道:“为什么我不去街上找他呀?我可以首先做他的徒弟,——难道不行吗?”
然而,玉花姑娘又想转头来。她觉得自己的主意并不好,甚至不符合逻辑,因为对方是个年轻小伙子,他肯定不会收一个年轻姑娘做徒弟,再说谁又见过年轻女子做那种手艺呢?就这样拖延了几天后,她又再次在心里鼓励自己,试着增加自己的勇气,可是最后也被羞耻的情绪摧灭了“求师”的念头。后来她又设想一种美好的未来当诱惑,欺骗自己的心灵,结果还是没有成功。然后,她又这么想:“可别着急,也许他正盼着我去找他呢。越到背后他越焦急,我便越好说话。”她如此一想,心里便又得意起来。于是她又想起那天在马路上,她看见有一个穿拉链衫的年轻男子骑一辆崭新的轻便自行车,一个娇媚的少妇坐在背后,双手搂住年轻男子的腰身——多么幸福的一对;当时玉花姑娘就羡慕得心里难过,可此时她的脸上竟然露出来藐视别人的神气,仿佛她即将就要超越别人似的。
为了表示一下对美好环境的追求,展示一下对美好愿望的向往,玉花姑娘开始装扮她的房间。她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出去,不顺她眼的旧家具也搬到另一个房间里,悬挂在屋梁上的种子包裹、装旧衣服和棉被的编织袋子、小木料桶子和像铁球般的大瓦罐,还有一只形状就如图画上的猪八戒的大圆木桶(这东西起码有上百年历史),统统被她转移到弟弟住的房间里;旧床单被她更换成新床套;根据电视里学来的方法,她把自己床上的被子叠得非常平整美观;她自作主张,从母亲的大木箱里偷出一块花棉绸布,剪成两块做了窗帘子;堂屋里那块挂在上首的贺匾是亲戚送的,她也把它取了下来,经过一番洗涤,去掉贺联,就挂在她的床头当成了梳妆时用的大镜子;还有堂屋里父亲贴在墙壁上的一些古代人物彩画,也全部被她拔掉图钉取了下来,重新贴在她的房间里。她凝视着画上的人物,幻想着自己摇身一变成为《方卿戏姑》里的陈翠娥小姐、《三女图》里的黄花苹,当然她更愿意成为花木兰或史湘云,要么也学着林黛玉相思而死去。她看过童话故事,如果能够,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万能的灵符。
午饭时,如苟木匠回家来了。他发现了女儿的所作所为后,气得暴跳如雷。他对女儿又是咒又是骂,什么“败家女”、“妖精”、“懒婆”------几乎所有难听的形容词都让他这一时给用上了,然后又操起笤帚棍来狠狠地敲了几下女儿的脑壳。不过,玉花姑娘摆设好了的东西,如苟木匠却没有去破坏;尽管挨打受骂了,可她还是觉得有划算。
晚上,下起了大雨。玉花姑娘躺在床上,她怎么都睡不着。这间卧室经过布置后,其实不错,现在对她来说就有很大的满足。她此刻问自己:“有没有办法能像电视里或书本上某个情节那样,给我来一段富有喜剧色彩的奇遇?什么时候,我心目中的王子才会飘然而至,向我求爱?”她试着想象一些有可能发生在她头上的动人故事、一种走运的生活、一位与众不同的“白马王子”。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有个出类拔萃又有地位的男朋友,就像她的那些在学校里读完书又考取了功名的同学的男朋友一样,想必他们都生活在大城市里,个个前程似锦、潇洒伟大。那些幸运的同学呀,她们如今在干些什么呢?毫无疑问,她们有的当上了国家干部,有的成为歌唱家、科学家或演员了,——反正人家都有钱有地位,或者做了阔少妇,或者是大老板的夫人,她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她接上想道:“可是我谢玉花呢,不但出身贫微,亲生父亲也像一个凶神恶煞似的苛刻于我,我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就好比一个奴才。”
而且,忧烦也像毒蛇在捣乱,触发她的情感,招惹她的欲望。她想到学校、油漆匠小东,还有种种她企求的希望,现在都离她的生活越来越遥远,她便心急如焚。最后,她总算下定了决心要去找油漆匠。她打算明天就去一趟街上,反正天气不好,又不是农忙时节,偷偷跑开半日工夫也没多大问题。
次日,天色昏沉,但是没有下雨。玉花姑娘不等天亮就出发了,她穿一件高领子米黄色开司米外套,配上大红色拉链罩衫,黑色的粗布裤子,马尾辫子上仍然系着那根被油漆匠赞赏过的红绸带;脚上那双黑色的猪皮鞋是一位亲戚送给她母亲的,尽管穿得褪去了光泽,但没有破,她觉得时髦便在昨夜里把它从母亲房间里偷来了。这次去河边街,她简直像出国般的心情激动;她动身前的思想情绪,也和一位去留洋的学生那样难以描述。
到达目的地,玉花姑娘必须走完八华里路程。她兴味盎然,可是一踏上河边街平坦宽敞的水泥路面却又感到一种不安。她在人来人往中行走,心里面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羞涩感和自卑感。在人民公社驻地旁边,已经耸立着几栋新建的高大楼房。这些造型突出、施工宏伟而又不存在丝毫朴实感的先进建筑物,在玉花姑娘眼里就是尊严和威势的象征。街道上有很多卖菜的贩子和经营服装的个体户,因为这里还没有正规市场,大家只好占道经营。表面上,大家的态度都是一副热忱和殷勤的样子。假如所有的人都像这些贩子在招徕顾客时的态度一样,并且永远如此地和蔼可亲,那么这个世界将是一个多么温暖的人间哟。其实,这些做小生意的人,如果你照顾了他的业务,他就会和你称兄道弟;否则,他就会把你当作敌人。每个地方都有地头蛇,要是你留意,也会发现他们强买强卖时那种凶相毕露的架势。他们属于当地的大姓群体,一惯都是目空一切,霸占地盘,在这人口密集、经济繁荣、贸易集中的街市上一文不名,却像旧社会的恶霸那样猖狂得简直令人发指。社会上的不良风俗在纵容他们,不正当渔轮吹嘘他们。这些人向来在大众面前趾高气扬,总是以强横霸道为荣耀,欺软怕硬。正直和善良被他们压倒,可怜的道德也就随着野蛮的横行退到现实社会的背后。
按照油漆匠说过的地址,玉花姑娘一面寻找他的店铺,一面用畏畏缩缩的眼神打量四周。从商店那宽敞的大门看过去,只见柜台里站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女售货员,她们的皮肤雪白如膏,远远望见都觉得那么迷人。玉花姑娘认为她们是“上等人”,因为她们的装束是当前最流行的,而且价格昂贵;黄金耳环在她们的两耳下闪闪发光,似乎放射出一种尊贵的色泽;她们头上的发型也是式样别致、新颖,具有时代进步的风格和时尚精神。玉花姑娘既羡慕她们,更妒忌她们。然后,她又在猜想她们怎样谈情说爱,有一种怎样高级的生活方式?她想,她们肯定是用高级的洗发油和香肥皂,肯定是外国进口来的呢,一天到晚全身上下都香喷喷的,衣服每日换一套,因为要赶时髦;因为她们有的是条件、有的是钱,根本就犯不着节制自己。世界上没有为有钱人准备的辛苦,只有为穷人安排的磨难。
玉花姑娘似乎天生害怕别人的目光,她的举止神态总是显得那么不自然。因为她觉得旁边有比她高贵的人,有比她漂亮的女子,这让她感到非常自卑。从商店里传出来的流行歌曲也使她惶惶不安,她无法控制自己慌乱的心情。有人认为,当代一首歌曲也可以反映这个时期人们的追求、社会倾向以及风俗。玉花姑娘觉得这街上便是社会,这里才出产幸福和快乐,能够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就是幸运儿。此时此刻她思潮起伏,同时心情也捉摸不定地像风在飘忽、云在变幻。她愤愤不平地问自己:“为什么我没有地位?为什么我没有福气?”
油漆匠的铺子,原来就是一间用旧木板当墙壁的矮小屋子,虽然简陋倒也有点时髦的式样。在铺子对面,就是气势宏伟的现代式建筑物影剧院。那矮小的铺子摆在这儿,简直就是对环境的一种亵渎。当然,玉花姑娘并不唾弃这简陋无比的小铺子。别以为它小得简直可怜,可是在玉花姑娘的心目中甚至比她家的那幢新砖瓦房都要显贵得多、气派得多呢。
她终于见到了油漆匠。他开头感到很意外,故而并不显得热情,这使她心中一阵冰冷。他只是招呼了她一声,便接着忙自己手上的活儿。这里到处摆放着玻璃,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油漆罐子和五花八门的工具、用具,各种零碎材料等堆得不成样子。她一直思念的人此刻就在眼前,然而他的冷淡却仿佛给她全身泼了一盆冷水。她本来认为他们一见面便双方都会欣喜欲狂,接上又会无所不谈的,谁知现实却使她大失所望。她害怕起来,浑身颤抖,手足无措,心跳加快,竟没有注意到对方招呼她坐,甚至于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这地方真是太狭窄了,而且东西又多,怎么好容纳她这样的客人呢?她只有在心里对自己说:“千万镇定。可别再错过机会。”
不过,怎么开口说呀?再看油漆匠,他根本没有当初的那种热情,甚至变得没有礼貌;他专心做事,似乎完全不重视她的造访。他穿一套并不干净的工作服,人倒是显得挺精神的。不停地有玻璃断开和叠放时发出的响声,这声音使玉花姑娘的心更乱。她认为是父亲得罪了油漆匠,故而使油漆匠心怀报复之意才如此冷落于她。她开始后悔起来,而且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她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脸颊,发烧得很。
这时,油漆匠脸上露出来傲慢的笑容,朝她问道:“小女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小女子?”她十分意外地一愣,接着就期期艾艾地回答道:“我------想------学徒------”
“你想学徒?”他瞪大眼睛,停下手上的活儿,说道:“你怎么不想想你的那位可敬的父亲,他多么豁达、多么仁慈;他又不喜欢发脾气,什么事都不乐意去管,而且又大方。我的小妹妹呀,你可不要生我的气,我再也不敢惹你那个无聊的父亲。”
油漆匠说完话后,他的态度非常严肃。玉花姑娘发现他很不对劲,仿佛他一下就变成了个陌生人。她浑身上下冰凉,而且感到一种不妙。实际上,她是带着希望而来的。她把希望寄托在油漆匠身上,以为自己可以利用油漆匠来摆脱家庭的束缚,挣脱父亲的枷锁,在社会上找到快乐与自由。可是,现在油漆匠翻脸不认人,还拿她父亲来取笑她,这是为什么啊?“怎么会这样呀?”她茫然失措地想:“这家伙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我不能在乎他的嘲笑,既然来了就要坚持到最后;我不能失去眼前的他——来之不易的理想朋友。好朋友,求求你,帮我一下吧。”
油漆匠又转过脸来,他做了一个懒散的动作,接上问道:“花子,你是来和我开玩笑的吧?”
她大惊失色道:“我会来和你开玩笑吗?”
原来她想好了许多话,可是现在又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自己从辍学以后还没有这么难堪过,也没有遇上比这时更糟糕的事情。这个时候,她为自己找不到一种合情合理的解释;她再怎样生气、难堪,可也要装作虔诚的样子;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死死抓住不放。她总认为,她若要得到这位朋友的同情和理解,就应该表现出特别的软弱和善良;要这位朋友答应她的请求,就必须经受一些委屈和考验。这些道理她懂,她也会按照道理去做。因此,她还在期待着。她从怀里拿出那本《古今传奇》来,走上前去递给油漆匠。
“我还你的书------”
油漆匠接过书,随手扔在桌子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毫不留情地说道:“我想得好笑!请问,我怎么敢收一个女徒弟啊?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小女子,别在这里跟我开国际玩笑,回你的家去吧。”
下逐客令了,玉花姑娘仿佛如梦初醒。忽然间她的希望破灭了,开头的一点点勇气也荡然无存,还有那天真的情感、愚昧的理想都在瞬间泯灭殆尽;她那可笑的追求精神,在一阵挣扎过后开始可怜地呻吟。她觉得自己受了一种奇耻大辱,但是却不能发泄。她眨了眨眼睛后,霍然转身出了铺子,不敢回头。
走出油漆匠的铺子后,玉花姑娘就没有什么气恨。她居然觉得油漆匠拒绝她是正确的,而是她的行为错了;她太唐突了、太冒昧了,因为一个年轻女子突然来求一个小伙子学艺,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啊。事实上,她是别有用心的,所以有这种结果她也能够接受。不过话说回来,之前她也觉得自己的主意有些欠妥,只是她想要一个奇迹。有什么办法呢,这样也难、那样也难,总之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顺心。
一旦事情没有成功,她就拼命地往回赶。“说不定爸正在家里咒骂我呢。”她想。但是,她又想到了油漆匠,她埋怨自己对油漆匠所抱的希望太大了。不过,她左思右想还是认为自己太冲动,甚至太愚蠢。然后,她又后悔自己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向油漆匠问个清楚,因为她有点不明白油漆匠究竟是讨厌她还是讨厌她父亲?她越想越觉得心烦,最后就把一切怨恨的矛头都对准了父亲。
她精神颓废,脸色相当难看,好似一个遭受了沉重感情打击的失恋女子,正在痛苦地细细回味一首爱情的哀歌。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玉花姑娘忧心忡忡,惊惶而焦急的神情就好像一名正在潜逃的犯人。一声汽车喇叭的尖啸把她吓了一跳,她来不及躲开,汽车轮胎溅起路面上的泥巴水落在她身上。她一边走一边对自己说:“可怜人啊,你当真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倒霉鬼!”
是啊,现在总结一下,她还是认为自己的这次行动失败得太惨了。而且这样的失败有些滑稽可笑,或者说是令人啼笑皆非,但是归根结底总让人感到羞愧难当。她刚才奋勇而来,现在却灰心丧气地回去,并且在心头又增加了一种忧虑和精神负担,这样不能不让人痛心疾首啊。她没想到自己会遭遇这种挫折,运气真是太不好。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以后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乡下继续受苦受累、挨打挨骂,没有翻身之日。因此,她又再次相信命运的说法,再次深深地痛惜自己的青春年华。在这样苦难的时刻,她悲愤地在心里哀号道:“我可怜的命呀,你也和我一样在羞愧难当吧?你也和我一样痛苦不堪吧?假如我可以抓住你,我一定要狠狠地痛打你一顿!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争一口气呢?天啊!”
玉花姑娘赶回家里时,大家刚吃过早饭。如苟木匠见女儿不知从哪回来,就恶狠狠地训斥了她一顿,还骂她“已经是无法无天了”。这样的咒骂她以前听得太多,今天父亲就是念上千万遍,都抵不上油漆匠最后对她说的一句话那样使她难受、难堪。她奔进自己的房间里,赶紧换下母亲的猪皮鞋。这时,她发现自己的两个脚后跟都被鞋子擦破了皮。
她没有吃早饭,也不想吃,就乖乖地穿上雨衣去放牛。雨不停地下着,掉在她身上,发出一种烦死人的响声。她跟在牛背后,望着牛悠闲和散漫的姿势,认为自己简直还不如这牲畜,它什么感情都不懂却还有人陪着,可是她------?她一阵心酸,肚子饿得叽里呱啦乱叫,两个脚后跟也在隐隐作痛。
到了晚上,她又不能入睡。油漆匠那张白净的脸蛋儿,那气度不凡的英俊形象总是在她脑海里浮现。思念没有报偿,愿望不能实现,她心头只有惆怅和怨恨。这样的坏心情,她觉得自己就像中了魔法一样,那奇怪的法力有一种韧性而缠住她的灵魂,使她挣脱不开。她在沉思中神魂颠倒,在梦呓里胡言乱语。夜深人静,她仿佛自己就和油漆匠两个人待在一块儿,那情形多好喲。
玉花姑娘在屋角里发现了半块香皂,这是油漆匠的东西,他忘了带走;她把这半块香皂当作是油漆匠送给她的情物,用这块香肥皂洗过的毛巾香气扑鼻。门窗上红红的油漆,她似乎闻出来一种温和甜蜜的气息,觉得是油漆匠留下的情意,而且每一块玻璃上都能够映出油漆匠的种种举止姿态,形成那具完美偶像。
日子很快过去,玉花姑娘感到自己的青春岁月在逐渐减少,而忧愁却逐渐增多。每日里,她几乎都会想起油漆匠对她说过的那些——她以为是意味深长的话儿。那是对她有相当大启发作用的语言,她牢牢地记住了,仿佛一面旗帜挂在她的心头,而且这面旗帜上闪现着“闯荡”的字样。这个“闯荡”的意义,她觉得像天一样大,也像地一样广。
冬修水利的任务很紧,玉花姑娘收工回来觉得太累。这个时候,她又在下决心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她想道:“即使让我背上再恶劣的罪名,我也要离开这个家庭,离开农村。”
事实上,玉花姑娘所企求的那种舒适生活,如今的确对她很有诱惑力,然而却迟迟不见到来,甚至感觉它更加遥远了,这便难怪她揉断肝肠。于是她就咒骂自己的过去,也咒骂自己的未来,甚至于那些居住在街上的女子她也对人家怀恨在心,恨人家雪白的皮肤、漂亮的打扮,更恨人家的出身和生活。她心里面越感到失望,就越有嫉恨;她越是嫉恨别人,就越感到悲观失望。妒忌像迷魂汤一样,直往她心里头灌。她本来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乡下女子,却总是习惯异想天开。有时候,她仍然在那些安分守己地生活的农民面前嘲笑他们的平庸无能,因此她又觉得她的未来是有希望的;她深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脱胎换骨,改变了命运。于是她就天天给自己许愿,可是天天不得兑现。她的灵魂仿佛总是浸泡在一种虚伪的荣华富贵里,并不害怕自己有一天也许会疯掉。
有一天,胡媒婆来到了如苟木匠家里。在当地谁都知道这个胡媒婆,她真是说尽了世界上所有的好话,因此她也远近有名。而更为重要的因素是她和木匠老婆是同乡,所以她当然要来给老乡的女儿介绍对象。不过,如苟木匠并不打算这么快就让女儿嫁掉;尽管女儿不怎么听话,可她也是一个干农活的好帮手。再说,玉花姑娘也并不愿意要胡媒婆来帮她物色对象,她要自由恋爱。所以,胡媒婆都已经为这件事跑来好几回了。
老实说,玉花姑娘根本没打算要做一个乡下人的媳妇,她想要的是一个有地位的对象,那对象应该在街上或城市里。她认为自己应该先和那个理想的对象恋爱,然后创造一个美满的姻缘。可是胡媒婆每次来介绍的对象都是种田人,那岂不是要她谢玉花当一辈子地地道道的乡巴佬吗?那样的话,她谢玉花结婚后也岂不是从猪圈里跳进了狗窝里吗?她谢玉花说什么也不干。她要等待,甘愿遂了父亲的算盘,多帮她做一些时奴才。她又想道:“我就不相信,以后我就没有时来运转的机会。”
但是一年过去了,什么好运都没有在玉花姑娘身上降临。并且一年里她几乎就没有自自在在地歇过几天,不是在责任田里劳动就是在村外放牛或拾猪粪,要么就在外面挑土。那些活儿哟,她实在不愿意干,却又不得不干。有时她病了,休息两天也挨了父亲不少责骂。这一年当中,她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和磨难,但是总算过来了。她认为,这似乎也是一种奇迹。
春节到来,玉花姑娘终于可以闲几天工夫。这一日,大队里统一发戏票,公社影剧院来了采茶戏班子,主演是本县有名的采茶戏演员魏小妹和万齐石,村民都争着去看戏,谢玉花也去了。不过,她心里很郁闷,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而当她来到街上时,居然意外地发现油漆匠的小铺子拆掉了。她向一个成年女菜贩子打听,才知道油漆匠已经去城里发展了。霎时间,她茫然若失。没想到,她还在期待中熬到今天;空爱了一场,也白白想了一场,她心里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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