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入梦是‘看见别人的灵’，那么醒灵便是‘看见自己的灵’。”
一株纤细的藤蔓在袁野手中轻轻摇动，翠绿、水灵。
“世人终日劳作、夜晚休息，就算做梦、也多是再历琐事，要心无牵绊、视幻似真才算是‘入梦’：那时候人不执于真假之别，方能将非真非假的灵看清。不过，一个烂醉如泥的人也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所以再往后的修行需要‘醒灵’，从不辨是非的幻梦中回到人世。
他话音一顿：
“那便是要在不执真假的同时留有‘自我’之念，人方可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所含之灵。”
“能不能告诉我……那具体是什么样的体验？”
听到少年的问题，袁野笑着点头：
“好的。”
说着他手里的藤蔓闪烁光辉，竟是均匀长出了许多绿叶。
“这是我的灵，我称它为‘弥韧’。第一次见到它是在五年前、一个梦里，我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广阔的平原被大雪覆盖、就和我的家乡一样，走一天都看不到山，完全就是茫茫的一片白……你可曾走过那种路？那种漫漫而无止尽的长路？”
看到冯恩点头，他才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走的就是这种路、还是在梦里，却连醒都醒不过来。我明白自己应该是入了梦，但我挺怕、所以我跑，想离开那片漫无边际的雪地——直到我看见它。”
绿叶随着话音突然收回藤蔓之内，只见它自行收束、转眼间变作一根小草。
“它当时就是以这般模样出现在我眼前，刹那间似乎有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看，那就是你’，而那声音的主人正是我自己……然后我就睁开了眼睛。伸出手，它就在我的掌心：那瞬间我明白了它就是我的灵，因为我就像它一样、像一根草。”
“像它？”
冯恩注意到他微沉的眼里流过一丝悲伤。
“嗯，”紧接着便是犹豫的话音，“不好意思，说了些可能让您疑惑的话。”
“没有没有……”冯恩的声音轻下来，“我猜，你可能是想说自己的故事？”
袁野不说话，少年便接着开口：
“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到：你是从北边来的吧？如果说你的家乡就和你的梦一样，那想必就是辽东地区、临近北方荒原的地界。因为我听人说过，只有那边才会在冬天有足够广阔的平原去被那大雪覆盖。”
“……嗯。”
“至于你说自己像一根草——我不敢乱猜，但我可以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你：我是孤儿。”
看到对方惊诧的目光，冯恩一笑：
“都说缓解人伤心最快的办法便是找个更痛苦的人给他看，啊我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他挠了挠头，“这么说吧，把我不开心的事说出来、然后让你开心一下。”
“冯恩……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笑。”
“当然不是要你笑，”少年盯着他，“我只是想让你瞧瞧，人过得再惨也能笑出来。”
袁野默然，冯恩顿了片刻便继续开口：
“言归正传。我已经弄懂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了：在梦里看见觉得和自己相似的灵就能‘醒’过来，对吧？”
“……嗯。”
袁野点头，低声开口：“冯恩，你入梦时可曾有过相近的体验？”
“没有，”少年苦笑，“没什么让我觉得像我的东西……至少现在我记不清了。”
“你应当多多回想、把出现在你梦中的事物罗列一番，说不定就能发现你将醒的心灵。”
“我那个梦啊……除了你家小姐之外，里面大都是些俗事。”
托着下巴的冯恩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说了——总不能给别人说那梦里几乎全是自己前世的记忆、详细描述之后再解释一番自己如何穿越而来吧？
“俗事也有其重要处，况且你现在已然入梦、梦里所见皆有玄机，只需要去注意其中最突出的事物便能得到线索。”
最突出的事物不就是你家小姐……啊，或许应该说是那个女孩。
想到这里，冯恩淡然苦笑：“这样估计可得费一番功夫。”
“能上修行路，不应念及险阻。”
袁野神色认真，看得少年愣了半秒。
“行，这个问题我算是弄明白了，以后做梦时注意便是。”
冯恩点了点头，便继续开口：
“接下来你给我说说修行者的境界差别吧？我听你们谈到过入梦、初醒两个境界，剩下的呢？以及各种境界所对应的能力又是怎样的？”
“好，”微笑回到了袁野的脸上，“不过我还是有些惊讶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虽然世俗人等对此不甚了解，却也终究也算不上什么秘密。”
“我没读过什么书，平常也大都待在铺子里”冯恩想着袁野合掌一拜，“还请不吝赐教。”
“客气了，我说便是。
众所周知，万物自始灵而出，而你我亦是如此。既自灵来，则必有灵在。静观之、慎用之，便是修行。而这条修行的漫漫长路通常被分作七段：
其一，为入梦境。先前我已详述，你自己也已体会。入此境者大致与常人无异，只是能将蕴含于万物中的灵模样看清而已。
其二，为初醒境。刚才我也介绍过了。入此境者已然自见其心，能御使内藏之灵。不过这个阶段的修行者所用的心灵并无实体，仅仅只能彰显其特性。像小姐的冰、七玉姑娘的木屐，都只有‘寒’或是‘行’的功能，看得见但是摸不着。
其三，为凝灵境。所谓‘凝灵’，即心灵凝聚成形之意。此时的灵看得见、摸得着，而且收放自如。大明境内过半的修行者皆为此境界，不少人的灵已经可以作为兵刃或是工具使用，比如两京工坊里的匠人便大多以灵来打造器物。”
“那你就是这个境界吗？”
少年注意到他手里绿草被阳光照出影子，毫无疑问具有实体。
但袁野摇了摇头：
“不，我是下一个境界——道成境。”
他话音肃然：“此为七境之中节，也是修行者实力的一大分水岭。大明境内不过十万名修行者，只有小半人过此境界。因为从这个境界开始，修行者不仅有灵、还有‘道’。”
“道？”
这个词对冯恩而言并不陌生，正因如此他的表情才更加疑惑。
“是的，道。”
说着，袁野手中的小草又长成了一开始的茁壮模样。
“‘大道甚夷，而人好径’，这句话你应该不陌生吧？”
“嗯。”
“万物从始灵来，自然要回始灵去：这条周而复始之路便是‘大道’；而人各有志、活法不同，每个人各自的一生便是‘径’。道成境的修行者便是要以径上道，用自己的心灵去感悟天地。”
“额……”冯恩讪讪笑着，“听不懂，能不能说简单些？”
“就比如某日你呼唤内心的灵时，却能感到天地间的某物也在回应。之后你若用灵那物便一同为你所用、你遇险时那物便会前来保护。渐渐你就发现自己与那物并无分别、你的活法便是它的活法，这种体会便是道成之‘道’——在下这样说，你明白吗？”
没有回答。
袁野转头看向旁边，却见少年的目光突然锁在前方、一脸凝重。
“冯恩？”
“你刚才解释得很清楚，我也已经听明白。”
他的眼神没有移动，“但可能接下来我们没时间谈这个了。”
“怎么……”
将双手放回操控迅车的玉柄，袁野减慢了车速。“发生了何事？”
“我也不确定，只知道前面有人。”
两人眼前的山路空旷平直，夹道打得丛林也没有伸出枝条阻挡、一眼望去毫无遮拦。
又看了一眼冯恩，袁野没再发问而是停下了车。稍稍将车门开了一条缝隙，那藤蔓自他左手伸出、一路向下没入泥土。
“他们似乎是在威胁着什么人，”闭着眼的冯恩正努力分辨所听见的话音，“就在刚才我问你道的时候。听上去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咱们得小心……”
“不用。”
听见这话的冯恩睁开眼看到袁野已经收回了灵，脸上却也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凝重。
“向前再行四里，左转绕过那山的道上确实有群恶徒。”他拉上车门，双手重新握住玉质的操纵柄，“不过他们的目标并非我们——他们已经找到了下手的对象。”
车身向上一飘，周围的景物再度开始流动。冯恩注意到身旁的袁野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像是在犹豫着什么——所以他开口问道：
“想去帮那些人？”
“不。”
眼见前方出现了一左一右岔道，一条临山、一条临**原；冯恩却感觉车身却向左一倾、朝着山后的那条路去了。
“助人理所应当，何分想与不想。”
听到袁野如此凛然的语气，冯恩也只能笑笑：
“好吧，倒也在我意料之中。”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孩，发现她们的熟睡似乎并未被刚才的停车打扰、至少看上去如此，“不过你就不怕给你家小姐添麻烦么？”
“小姐不会反对的。”推下玉柄的袁野加快了车速，“在下当年也是被她如这般在驿道上所救，否则也不会有幸得以留在她身边服侍。”
“得。”少年摇了摇头，“你清楚他们有多少人么？”
“十五人，十一匹马，围住三辆迅车。”
“嗯？你还真知道啊……我也只猜得到他们人比较多而已。”
“对于修行者来说这不算什么，况且在下的灵本来就精于感知。”袁野看了冯恩一眼，“在下好奇的是为何你会于先前问道时便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
“我说我是听出来的，你信吗？”
袁野默然，目光移向前方——冯恩却也没再说话。
现在不需要灵、不需要听，眼前的情景已经告诉了他们一切：三辆迅车所组成的一支车队正被一群山贼围在山路中央，匪徒们的阵仗与袁野的描述丝毫不差、其叫嚣的话音也符合冯恩所闻。
“我们应该已经被发现了，”冯恩握起锤子，“那群人的眼睛已经往这边看了过来。”
“何妨。”
高速行进的车突然一停，车上众人免不了因惯性而一阵晃动。
“怎么了。”
后座的两个女孩迷蒙地睁开眼，朱颜开口、看向自己那已经走下车的侍从。
“他说要去救人。”
冯恩答她，注意到了七玉的目光、便对她一笑：
“我现在也得去帮他，你们两位就在这车上好好待着吧。”
说完他也推开门，扛着锤子下车。
面前，一众山贼锋利的目光齐刷刷地刺了过来。方才还因为他们的叫嚣而一片喧闹的山路此刻全然寂静，只剩马蹄蹬地的声音在众人的呼吸声中时不时地响起。
“你们两个，”离冯恩和袁野最近的一个山贼骑着马缓缓靠近、看上去似乎是首领的他缓缓开口：“是要过路么？”
在他说话的当儿，另外几个山贼也朝着两个少年看去。穿着短衣的他们脸上无一例外地带着各种伤疤、大都半闭的眼里全带着极轻蔑的目光，与之相随的还有无忌的嘲笑。
“这两位小兄弟哟，”他身后有人探过头来，“我们不过是在做收过路费的买卖，看你们怕是不想让弟兄们做这笔生意吧？但你得知道咱随时可以再干一票。”
袁野却只是一言不发、向前一步。
“站住。”
那人抽出腰间弯刀，神色并无慌乱——甚至还带着戏谑：
“路见不平，就想拔刀相助？你连刀都还没有哪！”
四周山贼随之一阵哂笑，袁野却依旧沉默、向前的步伐并未停下。
“你这小子……可别不识抬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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