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从您的眼里看见迷茫的黑暗，那是找不到任何光彩的眼眸。”
“您在恐惧、您在困惑，摆在您面前的是一条路，但您害怕做出行动。”
“无论您在犹豫什么，现在的您，实在是让我失望。”
威尔克毫不留情地评价着，他从鹿目圆的身上看见了蠢猪们的影子。
鹿目圆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迟迟没有回应，然后才意识到是在说自己。
鹿目圆僵硬地抬起头，无法聚焦的眼睛望着威尔克。
仿佛在问「为什么」一样……
“您曾经为了救下细的性命，奋不顾身，甚至不惜与喷火蜥蜴战斗。”
“而给予您扭转劣势、战胜绝望的力量的，正是您心中的炙热信念。”
“在坚如磐石、坚定不移的信念下，您心怀希望、无所畏惧、毫不迷惘，您能承受一切苦痛，几乎能做到一切，这点让我心生敬畏。”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那份强烈的信念之光消失了。”
威尔克皱着眉说道。
“现在的你，只不过是一个可笑幻想被击溃的天真小鬼而已。”
“就像快要坏掉的人偶，只会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僵硬、机械，遗落了最初愿望，割舍了所有憧憬，止步不前。”
威尔克博士收下了鹿目圆带来的探望礼品。
“你的东西我会悉数交给细，你就早点回去洗把脸吧。”
“你现在不适合与他见面，他也不想和现在的你见面。”
「那个……威尔克先生……」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这里不欢迎半途而废的人。”
“尤其是和木偶没区别的你。”
威尔克博士没有再看鹿目圆一眼，背过身去，就要关上门。
这时，似乎是话语起了作用，鹿目圆拉住他的衣服：
“请……等等……”
“还有什么事吗？”
“您觉得……不作选择是错误的吗？”
“只有人偶才不用做选择，如果你向往人偶，为何要作为人降生在世上？”
“哪怕……所有选择、所有的改变都是错误的呢？”
“那就一条路走到黑，就算明知是错误的路，只要比任何人都坚持地走到底，那就没有任何人能说你是白痴————白痴的巅峰，可不是单纯的白痴能达到的。”
威尔克博士拍掉了鹿目圆的手。
“这是研究员的衣服，研究员就是不依不饶的第二种白痴。”
“所以这件衣服代表着坚持，不是简简单单就放弃的你能碰的。”
他冷冷地走了进去，不过并没有带上门。
门还没有锁上，静候呆呆站着的鹿目圆做出选择。
是否下定决心进去？
……
“原来如此，您最终还是带着和死人没两样的眼神，厚脸皮进来了吗？”
“难怪父亲大人发那么大的火，这里可不是给心灵脆弱者开的心理诊所。”
里克理解地点点头，一边平淡地说道，一边为鹿目圆泡茶。
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预报又出错了呢」这样无所谓的话语。
“……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生气？就因为您辜负了期望吗？”
里克反问道。
“您的眼神我早就看习惯了，贫民窟里到处都是这种人。”
“意志不坚、整天抱怨命运不公，只会嘴上功夫，实则什么都不做。”
“这样的鹦鹉可不少，所以贫民窟再过一千年也还是贫民窟。”
里克的语气依然很平淡，没有无奈、没有愤慨，只是在陈述事实。
倒茶的时刻，在某个死角，里克从隐秘的地方取出一包药粉。
这是威尔克让他加到茶水里的、能促进安眠的药剂。
这种药生效温和，不仅没有副作用，还含许多有益成分，价格十分昂贵。
里克觉得用不着这么做。
实在太浪费了。
他不认为这种精神状态的人能对研究造成威胁。
他也不认为快要坏掉的人还会有心情喝茶。
里克叹了口气：
“这只是心血来潮的问题：你究竟在困惑什么呢？”
“我不知道……”
两行泪水流落。
“我不知道……”
“道路的两侧有许多岔路，没有路标，漆黑一片，我无从选择……”
“啊啊，也就是说，您不知道该在一直走的路上坚定走下去，还是另辟蹊径、选择完全陌生的路吗。”
里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嘴角抽搐，似乎在忍笑。
他收起鹿目圆没碰过的茶杯，开始收拾其他东西。
“如果无从选择，果然还是在原地等待吧？”
“但是……这样是不行的……”
“您直到现在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没必要否定自己的选择。”
里克没忍住笑。
“再说了，止步不前和原地等待可是两回事。”
“一个是抱着死的决心消极度日；一个是心怀希望，只是因为自身无能为力，等着路过同一条道的其他旅人帮助自己———这种人也不在少数。”
“主见是贤者的专有物，累了就停下，这才是大多数人的活法。”
“不是每个人都清楚自己该干什么，让别人教你如何活下去，这也不是犯规的行为吧？”
在由他人规划的蔚蓝晴天下歌唱，总比留在自我压抑的阴雨天要好。
让别人告诉你该怎么做。
这就是里克给鹿目圆的答案————名为观望的第三种选择。
……
院长让鹿目圆放开执念：暂缓拯救细的想法，转向看向更多的选择。
威尔克让鹿目圆接受执念：将信念贯彻到底，只为拯救一个人坚持到底。
里克让鹿目圆搁置执念：把选择权交给其他人，期待神来给出正确的决定。
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完美的。
将三者结合起来、这样的选择是不存在的。
鹿目圆也无法做出判断，不愿、也不敢做多余的事。
什么都不做，放弃、消极度日，倒是走了最不能选择的路。
时间流逝到傍晚，冗长的黄昏，将是鹿目圆最后的思考时间。
不知为何，这一次，威尔克博士兑现了让鹿目圆和细共进晚餐的承诺。
据说，这是细自己要求的。
因为听见博士对鹿目圆的描述，放不下心，吵着来了。
细走进鹿目圆的房间，看见鹿目圆关着灯，靠在黑暗的墙角。
他来到鹿目圆的身旁，笑着问道：
“圆姐姐，我能坐到这边吗？”
“……嗯。”
鹿目圆的反应很奇怪，只是简单答应着。
事实上，她正被强烈的罪恶感束缚，没脸和细见面。
真是讽刺。
唯独在放弃的时刻，得到了能安静对话的时光。
尽管细在滔滔不绝地说着，鹿目圆却半点开心不起来。
因为她知道，细说的事情，完全是由美好愿望编造的谎言。
细说「我现在住在非常大的房间里，房间很整洁、很干净」
其实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监视器、连牀也没有，所以显得很大。
细说「我现在每天能看很多书，书有很多，根本看不完」
其实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有看书，书也都是他看不懂的专业书籍。
细说「父亲对我很好，我在这里没有生过一次病」
其实他遭受着远比生病更甚的痛苦，精心的调养，只是为了实验顺利而已。
细说了许多许多。
鹿目圆也想到了许多许多。
这种感觉很奇妙。
你知道他的所有事，你清楚他在说谎，却要点头微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谈话的进行，不会让任何一方放松，只会让两个强颜欢笑的人更受伤而已。
鹿目圆无法原谅自己。
无法原谅无能为力的自己。
无法原谅即将被命运吞噬的人就在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
“…………”
“哈哈……我真的过得很幸福哦。”
细的话并没有让鹿目圆有任何改变。
细低下了头，拼凑的笑容也变成了苦笑。
“看来你察觉到了呢，我承认……新家和我先前的期待有所不同。”
“不是每天都有开心的事，那些别人认为开心的事，我也没有实感。”
“但是，圆姐姐，我并没有后悔。”
他这样说道。
这让鹿目圆有了反应，她不理解细的话。
“……为什么？”
“你不是都已经伤痕累累了吗？不是已经快要崩溃了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能对这样残酷的命运微笑啊！”
急迫地按着细的肩膀，难以置信、不敢相信地大声问道。
“好痛……”
“！！！”
鹿目圆想到了某些画面，猛地放开手。
“圆姐姐，太夸张了。”
“我可是想成为罗·依文的男人！怎么可能那么脆弱？”
他举起双手高呼着，然后慢慢放下，还是笑着说道。
“伤痕累累、快要崩溃的人，难道不是圆姐姐自己吗？”
“圆姐姐，是不是太为我担心了呢？是不是太为我考虑，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心情呢？”
被这样反问道。
鹿目圆忽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件事。
她一直想将细从残酷的实验中解救出来，但是，细认为它残酷吗？
细真的想逃出来吗？
“其实关于父亲所做的一切，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倒不如说，被父亲收养，成为助力，这就是我和他做出的交换。”
细的疲惫的眼里浮现暖色，怀念地说道：
“通过实验，让苦难的人们得到救赎的机会，至少让他们恢复正常。”
“让他们都能用双腿行走，触摸大地的柔软；让他们都能睁开眼睛，看看构成世界的七种色彩；让他们都能欢笑、哭泣，用自己的声音传达他们的心意。”
“我也想修正错误。”
“哪怕实验还有一丝希望，我都是不愿意放弃做这个梦的机会的吧？”
这是细的心愿。
鹿目圆认识到了自己的、最开始的错误。
那就是告诉细实验必然失败，扼杀了他的希望。
这一次，鹿目圆做出了唯一的决定：
“请放心，实验一定会成功。”
“细，甘愿牺牲自己的你，肯定能成为不输给罗·依文的人。”
她做出了这样的保证，她也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只是觉得要做，就像当初自己许下愿望一样，没有太多可以列举的原因。
……
时间走到了尽头，最后的实验要开始了。
细坦白接受命运，前往实验室；鹿目圆没有阻止，待在客房。
两方都不知道对方的未来，但是都无言承诺，不会干涉对方的行动。
无关懦弱、无关愚蠢。
细坐在实验椅上，暗暗微笑。
“啊！笑容！是什么事让你开心？是因为鹿目小姐吗？”
“我特意允许你们见面，希望她给你加油打气，看来效果不错！”
“让我们祝实验圆满成功！”
威尔克博士大笑着按下按钮。
电流通过，无数种电波冲击着细的大脑。
“啊啊啊！！”
咬牙坚持。
细不会轻易放弃。
他已经和鹿目圆约定好了、要坚持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其实，谈话的最后，也并不是想热血漫画一样的王道结局。
「其实我也很担心啊」
「无数次、无数次的实验，要不是成功该怎么办」
细同样会害怕、同样会困惑，就和鹿目圆一样，和大多数人一样。
细几乎是连连深呼吸了十次，这才终于完成了为自己鼓励的魔法。
临别前的时间，细向鹿目圆吐露心声：
「圆姐姐，或许你会觉得我是很无私的人，但其实不是这样哦」
「从早以前开始，我就没有同班，性格孤僻的我，是讨人厌的类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脑波！情感的波动！看看我发现了什么！”
「我没有寻常人的情感，性格天生就比较冷漠，不理解喜悦和悲伤的含义」
「因为不理解，所以想去了解，尤其是被大家赞美的、开心与乐观的情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感的变化让人变异，这种变异是否可以控制？”
「于是我沉迷在故事中，尤其是罗·依文的冒险，格外令我心动」
「每个人都喜欢他的性格：勇敢、果断、宽容、无私、友善，无论哪一条都是被大家盛赞，所以那肯定很正确、很美好！」
「所以我学习他、模仿他，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高兴吗？这份感情究竟是什么？我想揭开它的秘密！”
「我觉得圆姐姐就是这样的人，就像是罗·依文还活在世上」
「可是，我发现了奇怪的地方：那么完美的圆姐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善良与无私反而带来失落，它们不是应该创造出梦想和希望吗？」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呢？大家说的是对的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绝非寻常的情感、不是希望、不是绝望！它究竟是什么！”
「会不会、其实那些积极的心情，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美好？」
「希望与救赎，真的与它们存在必然的联系吗？」
「不对吗？不对吧！其实大家都弄错了吧！」
「当我想通这个问题时，第一次，我的心里诞生了灼热的心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终于知道了！这份情感的准确的名称————”
「破坏欲」
「我是一个情感很淡漠的人，是一个天生不完整的人」
「但正是这样不完整的我，却能逃脱道德与固有思维的限制，客观评价人们的行为、观点、思想」
「然后我终于发现，身周的世界其实都是错误的，是不完善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细！你的内心是疯狂的！尽管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其实你是天生的疯子！比我还要疯狂的疯子！！”
「悲伤、痛苦、堕落自然不用说，就算是快乐、愉悦、高尚也是一样」
「所有的事物都是一体两面，积极的概念，正因有消极的概念才能成立」
「我意识到：如果想拯救什么，只用正确的概念去填充它是不够的，一味否定错误的概念也是不够的」
「它应该什么都没有」
「没有诞生，自然不会有消亡；没有正确，就没有错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不是因为鹿目小姐来探望，为此觉得宽慰、觉得开心！”
“你是因为可破坏的东西又多一件而兴奋不已！”
“消除与你有联系的东西，这让你心生欣喜！该死！！”
「对与错本就是无意义的概念，纠缠对错的东西自然不该存在」
「想要否定、想要破坏：拯救一切的方法，只有让一切化归虚无」
「我不认为这是奇怪的想法，它就像使命一样，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撕毁写着问题的纸张」
「让一切……归于虚无」
“不行！不能让这种恶魔活在世上！”
“世界上最大的错误！恰恰就是你！”
威尔克博士几乎疯了，发疯一般阻止机械运转。
他有强烈的预感，可怕的怪物即将诞生，他将把所有概念摧毁！
但是机器不如博士所愿，仍然运转、这很诡异！
“给我住手！住手啊啊！！”
威尔克用一切东西砸着机器。
藏在里面的研究成果、毕生结晶，他都不要了！
求求你了！正确之神啊！不要让恶魔诞生在摇篮里！拯救这个世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悲惨而幸福的声音交杂着，如同神话中既在笑又在哭的魔鬼的声音。
威尔克瘫软地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细的身上散发出无尽的黑色雾气。
黑雾仿佛具有生命，游走在一切有形之物间，将所有的东西吞噬殆尽。
威尔克很快感觉到呼吸困难。
不、不是空气被抽走了！
而是生命在流逝！活着的概念正在消失！
灵魂爆发着恐惧，每个毛孔都在哀求，企图逃离这里。
很快，黑雾迅速蔓延到整个世界，所有的所有上。
与此同时，黑雾的聚集地，那个恐怖的圆球，爆发出诡异的绿光。
世界变成了绿色。
而那象征着生机的颜色，此时却在诠释着破坏的意义。
仿佛抹除数据的病毒。
燃烧的概念消失了，火种熄灭、火药再也不能被点燃、太阳寂静了。
区分的概念消失了，每片叶子都变作一样、人的五官变得模糊，色彩瓦解。
运动的概念消失了，泉水凝结、时钟停滞、睁着的眼睛充满血丝也不能闭眼。
所有概念都被抹除了。
时间消失了、空间消失了。
世界如镜子破碎，碎裂一地，被彻底毁灭了。
所有一切都成了比粉末更细微的东西。
那是虚无。
纯粹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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