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的神色并无丝毫动摇，而脚下的步子却即刻加快，在化作弧线飞驰而出的同时，手中紧握的斩魄刀亦安放于胸前，随时准备出击。为了获得更好的视线，她脚尖一掂，用瞬步迈到身旁的大树的树枝上，左手扶住树干，以保持平衡。
“——找到了。”
潜藏于空气中的躁动的来源，正是不远处的林荫间挥舞着长长的触手的棕黄色的虚。
“是多爪怪么，有点棘手啊。”
海晴跟在她身后，稍迟片刻地抵达了这片小空地。乔没有多说，也没有回头，只是眯起双眼审视着地上那只虚的模样。
“嗯？”
很快，她发现有一丝不对劲。
“怎么了。”
“它果然是在瞄准其他的目标。”
从虚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在寻找一个对它充满诱惑的灵魂，而这个灵魂就在这片树林里躲藏着。
“是那个少年？”海晴想起了在祭典的小摊之间与自己对视的银发人类少年。
“也许。”
没有否定，也不是绝对肯定，乔只是这么轻轻地回答着。既然虚一时半会没有发动进攻，就说明它此刻找不到那个灵魂的所在，或是心怀忌惮不敢上前。那么，现在的她只需要思考如何尽快解决掉它就好。
仔细看的话，虚的身上那层黏糊糊的东西，也不知是腐蚀性的毒液还是单纯的分泌物，果然还是小心为妙。
“呼……”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做足准备，从树枝上一跃而下，瞄准虚头顶的面具就是一记重击。
——我等这一刻……
已经等了太久。
她的眼中不禁流露出怀念的光彩。许多过去的记忆仿佛电影镜头一般回溯在她的世界里。她突然开始感到莫名的幸福。从最初一次摸到竹刀开始，空鹤小姐的训练，海燕大人的指导，海晴的陪伴，与修兵的切磋，赤井老师的挑剔苛刻，有关剑的一切回忆都像温暖的水波一样从身边荡漾而过。
这样的我有打败虚的实力。我有权利相信它。她想。
“嗯？”
虚也注意到了不善的灵压的逼近，身上其中一只触手看似随意地往后一挥，却正正好好地挡住了她的第一记攻击。
“……”
面前这个身着黑色死霸装的死神一言不发的姿态让它莫名气血上涌。
“是死神吗？碍事，阻拦我进食的人都应该消失！”
它从齿缝间蹦出几句话，触手发力，将她甩出触手的防御圈以外。只闻“当”的一声，触手的表皮与斩魄刀相接之处冒出星星电光，幸好她早已做足防备，首先是左手顺势抵上刀背，以免斩魄刀脱手，而后右脚则向下踩去，找准落地点，借用摩擦力维持住了身体的平衡，掀起一阵灰尘。
唯一计划之外的是，手背被刀背震麻的程度似乎有点超过预期。
“……硬度倒是比想象中的高。”
她抬高斩魄刀，从刀面和护手的缝隙间死死盯着虚的动作。
虚被她的淡然惹恼了，虽然它身躯庞大难以灵活运动，但其坚硬高速的触手曾经要过好几个死神的性命，就这样被简简单单地估价，使它产生了被小瞧的错觉。
“……真他妈不爽，你打算在那里干站到什么时候？”虚发出了不耐烦的声音。
由于大多数死神秉承的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的原则，它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死神也应该急于求胜地扑过来。
可是她并没有。
这也是当然的。她从来不是莽撞行事的家伙。乔结束了推测，舒缓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像是在做出某种决定：“就从砍掉这些麻烦的触手开始吧，稍微有点对不起，但我可能没办法在不弄疼你的情况下就结束战斗。”
“哈？……你在想什么？”听到这番话，虚一脸鄙夷地看着她，“同情你的敌人？还想要一击毙命？也未免太狂妄了点儿吧？！”
“当然不。我只是想省点功夫。”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消失，她提高了灵压向前冲刺，一边用瞬步躲开危险一边挥动手中的刀刃，一刀，又是一刀，每一只袭来的触手都被恰到好处地斩断，前一瞬还自信满满的虚这时也不禁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唔啊啊啊啊——可恶！！竟然敢把我的手……”
虚发出了频率极高的惨叫，守在后面的海晴很娴熟地捂住了耳朵：“唔啊，这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呐……”
看着痛到无法忍耐的虚在地上哀嚎，她的脑海里霎时冒出许多想法，不过这些东西都一一被她无视。现在不是想莫名其妙的事情的时候。
终究，强度再高的皮肤，也只不过是皮肤而已，提高灵压强度的话砍多少都不是问题。虽然，强行爆发灵力对于她来说多少有些吃力就是了。
既然最麻烦的部分已然解决，接下来便不需要那么高的力量了。
“再给我一分钟，从方才的交手来看应该能对付得了。”这句话是说给站在她身后的海晴听的。
海晴点点头说：“嗯……说起来，总觉得你哪里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啊！当然、我是指好的方面。”
明明不用那么紧张地解释也可以的。
她露出一点笑容算是回应，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到战斗上来。她不能给虚缓冲的时间，必须趁机砍碎它的面具以绝后患。
“结束吧！”
虚的眼眶里也冒出了红色的光芒，只有极度愤怒的时候它们才会变成这幅姿态。那是源于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本能。
“死神——！！！”
余光瞥见虚的断肢处隐隐蠕动的不详之兆，海晴蓦地抬起头来，大叫道：
“小心！”
乔回头一看，四处掉落的触手竟然飞速生长起来。
脱离本体的残肢还具有攻击意识？虽然不至于闻所未闻，可这是很高级的虚才可能拥有的技术，她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
不过，那也没关系。
她应当利用这一点，趁虚自以为胜算满满的时候，用假装失算的负伤来掩护自己真正的意图。于是，她并没有在此时跳出包围圈，而是更紧地握住了刀柄，同时左手藏在袖子中做好了鬼道的发射准备。
——当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获取胜利的想法是一剂多么可怕而容易深陷其中的毒药。
虚的声音里渗出了得意洋洋的语调。
“嘻嘻嘻……给我进坟墓去吧！死神！想和我斗，还早一百年呢！！”
乔置若罔闻地呆站在原地。
领会到她的意味的海晴皱起眉头：“喂！等等——”
在她拔出麒麟丸打算上前援护的同时，从北边的树林里，飞出一支莹蓝色的小箭，“嗖”地一声，以极快的速度划破天空，直冲虚的头顶。
“啊——”
海晴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着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虚的面具，强大的冲击力在面具的白色骨头上开出一个精确的圆洞，然后，同样在乔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虚的咆哮声随着躯体一起渐渐消失。
它死了。
“诶……”
明明做好了肉体受伤的心理准备，却突然被不知名的力量所救，她彻底被弄糊涂了。
这时，她似乎在树林的枝叶间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你……”
确实是个银发的少年，乔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虽然只是短短是一瞬，但那纯粹的银色在月光之下显得格外亮眼。
“喂！等等！”
她连忙叫住那个匆匆离去的少年的背影，对方自然不会遵从她的命令，头也不回地继续向树林深处跑去。海晴一个瞬步来到乔的身侧，问：“要追吗？”
“当然。”
她也不再犹豫，朝着少年逃离的方向追去。
没想到那位少年的脚底功夫还真是厉害，没有用瞬步辅助的话，一点也追不上。就算是用了瞬步，接近他也花了很久的时间。如果不是因为这附近的树林太小，他要是真找个犄角旮旯藏起来，恐怕她们一辈子都找不着他。
“呼……哈……”
那背影已经近在眼前，乔终于稍微放慢了脚步，试图开口谈判：
“等等，少年！我们又不会吃了你！”
“……”
大概是有些犹豫，银发少年也放慢了脚步。
乔连忙补充道：“你刚刚放出的箭，没猜错的话，是灵子箭？”
闻言，少年总算彻底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她的眼睛，脸上还稍微有点警惕。
“……是的。”
乔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果然如此。你是灭却师对吧。”
“灭却师”三个字一出口，少年便反射性地抬起头，不过他从乔的语气里没有发现任何危险，所以也并未作出继续逃跑的举动。
“灭却师？”海晴呆呆地问。
“本来应该在一百多年前就被消灭的种族，灭却师，拥有高强的灵力并且能用灵弓杀死虚的人类。没想到现在还能亲眼见到……”
海晴打断她的叙述：“……喂，我怎么完全没听说过？”
“普通的教材里是不会讲的，我也是靠着在禁书区找到的资料了解些凤毛麟角罢了。”
“哦……”
这时，少年忽然插入了两人的对话：“你们，能帮我隐瞒刚才看到的事吗？”
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一点小小的不安，与他的箭的凌厉倒是完全相反。
“诶？”
少年低下头去，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挂饰一样的银手链：“父亲叫我谨慎行动不要被死神发现，但是我还是不小心暴露了……”
他的心思乔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你之所以出手攻击虚，是为了救我，对不对？”
“……”
少年的沉默更像是默认。
乔歪了歪脑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亲切一些：“只管安心，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你说呢，海晴？”
“啊……嗯，就按你说的做吧。”
海晴莫名其妙地被点到名字，还没回过神来。她第一次知道灭却师这个词汇，还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少年。
少年的脸上浮现出友善的表情：“谢谢。”
乔还想问些什么，但他迅速地松开了攥住挂饰的手，让手链垂了下去，头也随之向上抬起三十度的斜角。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便就此告辞了……”
乔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等等。”
他错愕地回头看着她，这个死神的眼睛很纯净，让他觉得非常值得信赖。
“……怎么了？”
“你总是到有虚出没的地方战斗吗？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乔絮絮叨叨的言谈像极了照顾小弟的大姐，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在为面前这个少年而忧虑，“你们拥有足够的灵力，按照常理来说，躲避虚的袭击绰绰有余，但是正面与它们战斗是死神的责任，人类无须干涉……”
她想劝说他不再与危险的敌人作战。
可惜，仅凭单薄的言语无法撼动他们的信仰。
少年的笑容逐渐隐去：“……因为虚……杀死了我的母亲。”
“诶？”
这应当是个再合理不过的答案，但她一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不仅如此，虚还杀死了无数其他无辜的人类。我无法原谅它们。”
“可是……”
她有点心疼这个倔强的少年。
“如你所说，正面与虚战斗是死神的责任。可是事实上你们总是来得太迟，对于被杀死的人来说，晚的一分一秒都会决定他们的生死。所以，只寄希望与异界的你们是不够的。父亲说，消灭更多的虚是灭却师的使命，也是石田家最高的荣耀。”
少年骄傲的表情在月光的映衬下愈发闪闪发亮。
“石田家？”她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啊——”
“……”
少年笨拙地捂住自己的嘴，想必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余的话。乔忍不住笑了出来。
“哈哈哈……”
“……算了，既然都说漏了嘴，便索性告诉你们吧，请不要让其他死神知道。”少年甩甩头，想掩盖自己脸上的绯红色，“吾之名为石田宗弦，而石田家，是最后三支残存的纯血灭却师家族之一。”
海晴眨了眨眼。
“最后三支……”
那还真是濒临灭绝啊……
像是为了否认她们的同情，宗弦加快了语速强调道：“就算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的。纯血以外，还有很多混血的灭却师是我们的同伴，所以不用担心，我们还不至于那么快灭亡。”
“透露这么多信息真的好么……”海晴吐槽道，话说到一半，宗弦投给她一记怀疑的目光，她马上更改了措辞，“放心，放心，我知道，我不会报告给上头的啦。”
乔也跟着一起点点头。
宗弦深呼吸了一下，才舒缓了僵硬的面部肌肉：“我相信你们。”
“那么，没有什么事是我们可以帮到忙的吗？”
“帮忙？”
乔重申道：“刚才你救了我呀，作为回报，我也很想为你做些什么。”
这套理论，为什么听起来会如此幼稚，但他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你真是个善良的死神。”宗弦无奈地说。
乔很严肃地纠正他的说法：“这不是善良，是知恩图报。如果你刚才没有出手救我，我是不会关心你的事的。”
“善良和知恩图报难道不是一回事？”
“不是！”
宗弦被她正经的表情逗笑了，这抹平淡的笑容在他格外正经的脸上显得不大相衬，但很快，他又开始烦恼起来。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想不到有哪些需要死神帮忙的事啊……”
确实，普通人听到这句话，肯定没办法立刻想出一件需要对方协助的活儿吧。何况对方还是个死神。
将他为难的神色收入眼底，乔善解人意地笑了笑：“你可以多思考一阵子，我们以后也许还会来空座市，那个时候再提出要求也无妨。”
宗弦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他并不敢同死神牵扯太多，石田家一直是保守派，而他不同，他总是向往着和虚的战斗，向往着能与死神产生交集，后者是被他的父亲勒令禁止的事。
“宗弦少爷，宗弦少爷！你在哪儿？”
从远处传来女仆的呼唤声，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并不那么清晰，但宗弦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乔伸出手指，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你们家的人？”
“宗弦少爷……夫人叫你回家，说是有贵客上门拜访！”
那个女仆的声音正在靠近，进一步证实了他的推断。
宗弦转身对她们道别：“不好，是家里的保姆，我必须得走了。”
“那……”
乔欲言又止。
“不必在意这么多细节，你们能帮我保密已经是最好的回报了，有缘的话还能相见，两位，就此告别。”
宗弦浅浅地鞠了一个躬，小跑着离去了。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内，乔甚至有点疑惑于刚才发生的事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海晴的话很快击破了她的幻想论：“……他好像把我们当成了同辈。”
不管是语气还是用词，都是同龄人才会使用的平辈等级。
“从外表上来看，确实如此。”
不该怎么说，她们看起来也和普通人类孩子的十五岁阶段相仿。
海晴抠了抠鼻子：“我活得可比他久多了。”
“你在不爽？”
察觉到对方的暗笑，海晴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
“不，我觉得人类这样不拘一格的也挺好。”
“……的确是你会说的话。”
“嘿嘿。”
“我们也回去吧。”
海晴立马换上了不情愿的表情：“诶，我还想在这里多逛一会儿。”
乔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不行，要是太晚了会被骂的。六番队的规矩严格之至你也不是不知道，被发现恶意滞留的话，可就糟透了。”
“切，真是死板，六番队……”
身后的海晴不以为意地挠了挠头发，乔却突然抛出一句煽情的话来，让她措手不及：
“……不过，多亏了你，我觉得我已经能顺利战斗了。”
海晴愣愣地反问：“多亏了我？我什么都没做啊。”
“不，当你站在我身后时，我会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它们在不断地督促着我，不要畏惧于面前的强敌。”
乔很认真地说。
“……”
“要是死神能被分成几类的话，我应该属于有同伴在就会更安心的类型吧。以后的任务也要请你多多关照了。”
她像是第一次见面一样地这么说道。
“喔……”
“怎么了？”
“这样的对话，好像有点不习惯。”
“是吗。”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穿界门温暖的光芒之内。前方，翩跹飞过的地狱蝶在光线中擦出一抹浅浅的黑暗，而那黑暗却像黑夜中的繁星一般美丽。
在盛开的烟雾之中，木框的门扇缓缓闭合。
对于空座市来说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夜晚，祭典尚未进行到高潮，突然闯入的虚也并未造成什么轰动。唯一被影响了命运的宗弦，却再未能与这个约定要帮助他的死神相见，便死于与虚的交战之中。
浑身是伤失去意识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人类生命的渺小和有限。
可是因为这次相逢，他开始学会了相信死神。尽管这可悲的信任将他的生命夺去，又摧毁了石田家某个孩子的内心。他依旧相信，依靠相遇而产生的改变，一定是命中注定的羁绊，而羁绊一旦缔结，就再也不会消失。
一旦被改变的事物，亦再也不会回到原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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