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小枝经常扎着两条麻花辫，在我和弟弟面前她会把两只手被在脑后，抓住那两条麻花辫，然后炫耀说“你们没有吧！”说真的，那时候我和弟弟都已经特别喜欢她了，她简直就是我们家的活宝，那时候谁家的小孩要是欺负了小枝，即使我不管弟弟也会亲自去为小枝出气。
一天，小枝在和两个同龄的女孩玩过家家，她门争着抢着要当妈妈，当时我就听见小枝对那两个小伙伴说：“你们不让我当妈妈，我就告诉我二哥。”那阵子小枝的性子乐观极了，她时常会在我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唱歌，逗得一家人都特别的开心。尤其是每天早晨小枝总是和父母一起起床，起来之后就会跑到我和弟弟的床头前，捏我们的鼻子，揪我们的耳朵，非要把我们折腾起来她才甘心。
那时候是多么美好啊！谁能想到，姨妈家的人竟然反悔了。
那是一九九零年冬天发生的事，小枝已经六岁多了，上了小学一年级。你知道上海的冬天很少下雪，但那一年却下了好大一场雪，整个镇子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耀眼的水晶。那会正值寒假，还剩十来天就要过年，姨妈也终于生了个儿子，于是我们受邀全家人一起去姨妈家贺喜，你知道，姨妈和姨夫盼望生个儿子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这次终于美梦成真，为了庆祝光酒席就摆了四五十桌，场面一点不亚于新人结婚。
那天吃完酒席之后，姨夫就把父亲喊去了他家的卧室，我便和父亲一起去了，或许是姨夫觉得我年龄尚小，便没有忌讳。当时姨妈正抱着她刚生下来的儿子喂奶，姨夫坐在姨妈床头，我站在门口看着正在吃奶的婴孩，父亲正坐在姨夫对面的沙发上。姨夫点了一支烟，吸了大半根之后才开口说：“小枝在你们家已经五六年了，这些年我一天安稳觉都没睡过，我每天晚上心窝子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我心里清楚只有把小枝带回来，我才能睡个安稳觉，但我心想着小枝已经把你们家当成了自己家，你们肯定不会答应把她还给我。”
这时候姨夫把烟头扔在脚下踩灭后，便突然跪在了父亲面前，他哀求说：“我求你了把小枝还给我们吧！要不然……要不然就弄死我这个当爸的，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这种痛苦当中。”
父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愣愣地望着跪在地面上的姨夫，姨妈这时候开口说：“我知道这样对你们家不公平，你们开个价，该多少钱我给你们给。”
父亲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说：“我不要你们家一分钱，我回去给她妈商量一下。”然后起身走出了门外，姨夫仍旧在地上跪着。
“现在千万不要让你弟知道。”回去的路上父亲低声的对我说。
新年很快到来了，那一年是我印象中置办年货最丰富的一年，也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感到失落的一个新年。父亲为小枝卖了三套新衣服，两顶帽子，一双皮靴。还买了许多五颜六色卡在女孩头上的头花。父亲第一次允许小枝和我们一起贴春联，每贴一副春联，父亲都会让小枝试着读出那些字来。唯独弟弟掉着一张脸，暗地里对我说：“爸妈偏心，都没有给我们买这么多新衣服。”
“因为她最小吗？”我回答说。
我本来是想要把实话告诉玉柱的，但话到嘴边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我那时候并不知道父亲已经决定把小枝还给姨夫家了，所以这样回答弟弟也并没有感到什么不妥。
腊月初八，那一天是我生命中最黯淡的一天，即使是小枝自杀我都未曾感到如此悲痛。那天小枝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母亲为小枝扎了她最喜欢的麻花辫子，还在小枝的头上卡了许多头花，本来母亲是打算把这些花儿卡在小枝帽子上的，但小枝不愿意，说带上帽子就看不到麻花辫子了。
实话给你说，那天小枝打扮的漂亮极了，你看过白雪公主的画像吗？真的，小枝那天简直和白雪公主一模一样。收拾好之后，母亲和弟弟去姑姑家拜年，我和父亲小枝我们三个去姨妈家拜年，那会我们家还有一辆大红色的夏利轿车，父亲就开着那辆车载着我和小枝去了姨妈家。我记得当时天气很冷，由于车上的空掉坏了，小枝就紧紧地靠在我的怀里。
“哥，你别碰到我头上的花，碰掉了就不好看了。”小枝伸了伸脖子这样对我说。
我当时并没有回答她，她又说了些有关头上花儿的话题，我不太记得了。
“你喜不喜欢姨妈家？”我问小枝。
“不喜欢，她们家人太多了，吵死了。”
父亲两眼望着路面，专心开着这辆老旧的轿车，我不知道当时父亲是什么心情，或许他开车的曾流下了眼泪，谁知道呢？总之，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过父亲哭。
浓冬季节冷风几乎能把人的耳朵冻掉，刚下车姨夫就把父亲请进了客厅，我带着小枝跑到姨妈家的厨房去找吃的，当时厨房里没有人，饭菜已经做好了，我和小枝就吃了一些炒好的菜。
当时我曾问小枝：“你觉得大哥好还是二哥好？”
“一样好。”
“你觉得爸爸妈妈好吗？”我接着问。
小枝瞪了我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能问我这样的问题，爸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捏了捏小枝的脸，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样大概过了五六分钟，父亲突然怒气冲冲地从客厅来到厨房，他一把抱起小枝便走进的院子，这时候姨夫和姨妈也从客厅走了出来。
父亲抱着小指说：“爸爸对不起你，以后你姨夫和姨妈就是你的父母了。”
父亲说完这句话就把小枝递给了姨夫，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跑到姨夫面前要去抢他怀里的小枝。此时小枝拼命地捶打着姨夫的身体，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当时小枝是多么渴望挣脱姨夫的怀抱啊，父亲一把拽起了我的胳膊，你可能根本体会不到，父亲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他把我狠狠地丢进车内，猛地关上了车门，并且朝着我嘶吼道：“坐好啦，我们回家。”
你清楚吗？小枝就在姨夫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喊：“爸，爸，大哥，大哥！”你根本不明白那种呼喊声有多么凄凉。父亲头也不回的开车离开了，我独自一人坐在车厢内，天空突然下起了雪来，我就那样透过车窗仰望着上苍，眼泪不停的往外涌，我知道，当时的父亲一定与我一样。
说到这潘玉山突然哭了起来，我拿出手纸递给他，他却拒绝了。
“我已经习惯了。”潘玉山对我说，“你不用管我！”
“小枝真的很让人同情？”我问道，“那后来呢？小枝再也没有回来过？”
两天后小枝就曾跑回来过一次，但她还没到我们家就被姨夫抓回去了，听说抓回去之后姨夫就把小枝吊了起来，狠狠地用皮带抽打了一顿，并且连着好几天都没让她吃饭。从那之后小枝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和姨妈家彻底断绝了来往，为了这件事玉柱整个人都变了，他开始抽烟喝酒，还经常打架，有时候他会一整天坐在河边发呆。
一天，玉柱对我说他打算去把小枝抢回来，让我和他一起去，当时我劝他算了，毕竟小枝是姨妈家的孩子。我本来以为玉柱放弃了这个念头，谁知道第二天他就独自一人跑去了姨妈家。当时他手里拎着一个铁棍，一路上走去了姨妈家，也不知道他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进到姨妈家里就是一阵子乱砸，客厅，厨房，卧室，能砸的几乎都砸了。
当时姨夫和小枝都不在家，只有姨妈和她的几个孩子在家，后来姨妈报了案，玉柱被抓去了派出所，由于玉柱当时还不满十六岁，父亲给姨妈家赔了些钱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姨夫害怕这样的事会重演，半年后就举家搬迁了，也不知道搬去了哪儿。从那以后小枝就慢慢地被我们淡忘了，提不起来，也不想再提。
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小枝从来没有把我们忘记过，她没日没夜的思念我们，时时刻刻的盼望我们去接她回来，有时候她也一定会抱怨我们为什么会狠心地把她送给姨夫。夜晚睡觉，她一定会趴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她不敢发出声来，因为姨夫会因此而不让她吃饭，因此而体罚她。
姨夫家的孩子太多，女儿又是一群，小枝在那儿一定是备受欺辱的一个，他白天要替姨妈照顾孩子，傍晚还要洗衣做饭。我曾在梦中见到过小枝，她趴在深不见底的牢狱中，双手和双脚都被铁链锁着，她甚至动都动不得，她朝着我哭喊：“哥哥救我。”
我想去把她解救出来，可是那个深渊是可望不可及的，我触碰不到她，只能看到她脸上道道泪痕，和她手脚上的条条铁链。她是多么渺小啊！在这芸芸众生当中为什么要让她遭受这样的命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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