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还在下雨，似乎比早上还要迅猛，那个丫鬟在我用完早膳将桌子收拾干净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不知去了哪里。
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屋子里十分沉闷，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我出了屋子站在门外，可是外面同屋内一样闷热，没有丝毫风和雨水的潮湿。我不禁有些疑惑，走了几步来到檐下，将手伸到雨中，很奇怪，看着如此强劲粗大的雨柱，可打在手上却如羽絮般若有若无，轻的像风一样。
我将手慢慢收回，而后低头看着手中湿漉漉的雨水，有些梦幻般的不真实，指尖微触，确实是湿的。
突然左边廊间传来啪嗒一阵轻浅飘渺的脚步声，我立刻转头看去。悠长寂寥的漆红雕花木廊间空无一人，我有些疑惑的巡视半晌，见确实无人，便正欲转身回屋子里去。突然眼角瞥见一团白影从左边廊间快速穿过，虽然很快，这次我却看的明白，的确有东西。于是我抬头望去，却只见前方廊角转弯处有一抹白色裙踞飘然而过，随即入了另一道走廊。
可能因为是白日，又或许是我的好奇心，于是我立刻快步跟了上去。可等我转过前方廊角入了另一道走廊时，那人身影一晃却又进了右边一道走廊，我不知不觉间没有丝毫犹豫的便跟了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转过几个走廊，我蓦然一抬头却发现那人已不见，而自己也不知到了哪里。于是我定了身子环顾四周，与我门前相同的旷阔空寂的红漆雕花长木廊，廊内有两道房门，可是皆上了锁。我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第一道房门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白色尘土，镀金的长柱方锁上有些红褐色的锈迹，加之蒙了一层灰尘，让原本明艳的金色表面看着有些浑浊老旧。想是里面搁了什么重要的物件，或者其他原因而不得不封上吧，看着应是好些年头了。走了几步，我便来到第二道门前，门上虽同样上了一把锁，可是锁和雕门上却没有多少灰尘，镀金的方柱锁在隐隐的晨光下泛着一丝光泽，似乎是在诉说着它的新亮与生活。
虽有些疑惑，不过想着也同自己无关，便不怎么去想为什么了，也许是主人最近才锁上吧。于是我扬首朝四下里瞅了瞅，仍是不见任何人，想了想便准备回去。突然身侧门内传来隐隐一阵骚动，没怎么注意，所以也没听清到底是什么声音。我立刻本能的靠近门边，透过镂空的白格子，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踌躇半刻，想着这样做好像有些冒昧，而且那声音也只是一瞬，说不定只是屋子里的老鼠呐。可是不等我转身离开，那声音却再度响起，很刺耳也很清晰，好像是有人拖着一条木凳子在地上来回走动，于是发出木头磨擦的滋滋咯吱声，以及浅浅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我在原地呆愣半晌，而那声音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于是耳边一下子静的只有廊外始终不间断的悉索连绵雨声。
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直直的瞪着我，不禁脖颈一凉，本能的一抬头。因为我正对着上锁的雕门，方才私下踌躇，所以双眼微垂，没有注意到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半个指头大小的缝隙，却因门上覆了锁，那道足矣侧进整个手掌的缝隙便没有再扩张了。
什么时候开了这道缝隙的？方才明明没有的，而且又没刮风，莫不是这屋子里真有人？可是，若真有人为什么要关起来呢？
正思虑间，耳边传来隐隐的笑声，仔细一听却是若有若无，很轻而且笑泣不明，感觉十分凄戾，虽如幻却依旧像要扎进心底一样。我立刻仰起头顺声听去，直至我的脑袋不知不觉贴到门上，我才赫然发现，那飘渺几乎不可闻的笑泣竟然是从这上锁的屋子里传出的。我将脑袋侧过来，一双眼朝屋内望去，突然一抹昏沉的身影飞快从黑暗中略过，仿若不觉，虽有所准备却依旧惊得我心下一跃。于是我再凑近几分，想要看的更仔细些，突然从屋内朦胧的黑暗中出现一张脸，我还不及反应，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便隔着那道缝隙冷冷的瞪着我。穷眦的眼珠几乎快要挤出灰白发青的眼眶，一颗半露的眼珠子上泛着微微鼓动抽搐的血色经络，仿佛要爆裂一般。我惊的立刻后退，唯恐她会一把伸手掐住我离她不过半只手掌的脖颈，不管她是人是鬼，对我决计不会是好的。
“嘿嘿，咯咯...”那声音顷刻变得清晰无比，不知是哭是笑，却听的我毛骨悚然。
因为她将一张脸紧紧的贴在那道缝隙上，透过门外明亮的光线，她的小半张脸便显露无疑。
鬓发散乱，蓬头垢面，苍白胜雪的脸颊有几块溃烂，露出里面隐隐的红色血肉和有些干湿不接的脓瘤子，上面还粘着几撮稻草般干枯发黄的头发，一只嘴唇红的像刚噬了血一般。她朝我咧开嘴咯咯一笑，便露出里面掉落的零星不等的发黄的牙齿，我几乎可以闻到她散发出的阵阵腐臭腥气。
“你是谁？”我又退后几步朝她低声问道，她虽面目可憎，却并非那些东西，是真实的人。
“嘿嘿，咯咯...”可她却不理会我，只是如方才那样不停的笑着。
我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角放缓了声色又问道“能告诉我你是谁么？”
“嘿嘿，咯咯，咯咯...”
再次见她这般，我不禁有些烦躁恼怒，于是不想再理会她了，转身便朝来路行去，可方走几步，却听她在身后幽幽的道“死吧...死吧...都死吧...”
我蓦然一愣，感觉后背有些发凉，立刻回头望去，便见她仍旧贴在那道门缝里，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瞪着我。然后我便看见她嘴角微微一扬，笑的十分诡异“过来...过来啊...”
于是我立刻转身不再看她，抬脚便朝另一道走廊奔去，只听她仍在身后笑“嘿嘿，咯咯...”
待我气喘吁吁的半倚在廊间梁柱上时，抬起头环顾四周，却发现并不是我厢房门前的那道走廊。虽然方才几道走廊都十分相似，可是眼前的廊外栏上却有一盆吊兰，没有开花，只是长满翠绿新鲜的叶子。我朝身后看去，想了想还是决定往前走，来到那盆吊兰前，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它淡淡的草叶气息，闻着很舒适，方才的紧张一下消散不少。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啪嗒起伏的脚步声，伴着不大不小的低声呢喃。我抬头望去，便见前方廊间不远处有两名丫鬟正朝这边慢慢行来，穿着同府里丫头一样的翠色小短襟水色长裙，一人端着一盘花样五色的菜式，另一人则提着一只方盒子。
“你说这书生有什么好呀？小姐是什么身份，怎么就瞧上他呢？”
因她们越来越靠近了，所以她们压低的说话声我便也听的分明。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那书生不是说会考个状元回来娶小姐麽？”
“嗤，状元？你以为是随便一个秀才哩！要你家阿齐去试试？说的倒轻巧！”
“唉，我家阿齐怎么了？你别老瞧不起他！昨日刘管家还夸他做事卖力呐！”
“嘿，一个丫鬟一个家丁，你看这还不得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嘛！”
“我们倒不打紧，唉，只可惜小姐同那书生阿...”
“你呀，少胡说！可别叫老爷听见了！否则有你好看的！”
“是...阿春姐，我知道了...”
然后她们便没有再说话了，我以为是因为看见了我，所以我朝她们笑了笑，正欲迎上去问路。
“请问...”在我的手离边上一位丫鬟不过半尺之遥时，我突然觉得全身一软像被抽了筋骨一般一丝力气也无，随即便匍倒在栏上，而耳边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半晌及至不闻。
“姑娘，你怎么了？怎的在这里啊？”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唤，我仰起头望去，却见是早上那个丫鬟。
“我没事，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朝她笑了笑，感觉力气突然恢复了，便立刻起身，然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哦，如此便好，那烦请姑娘随奴婢离开这里吧。”
不知怎的，听她说这话时，我感觉到她话间隐隐的发颤，我有些疑惑的朝她望去，却见她立刻微微垂眸。
因她来的方向同刚才离去的两个丫鬟一致，于是我毫不犹豫的问道“你方才可见着两个丫鬟？一个端着食盘，一个提着一只方盒子。”
“嗯？不可能啊？你...你方才在这里瞧见...这样的两个丫鬟？”她突然有些发颤的看着我低声问道，语气里有些不可掩饰的惊恐。
“是啊？怎么了？”我有些不解的看着她问道。
“没什么...我们快离开这里吧...”说罢她便径自朝来时路行去。
我有些蓦然的看了看她，然后几步上前随去，临了回头瞥了一眼，不禁心下一颤，因为方才栏上的那盆吊兰不知怎的竟然不见了，没有听见任何摔落栏下的声音，而且栏下也是空无一物。
“你在看什么？快走吧...”突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眸里尽是不悦。
我一愣随即立刻答道“哎，是...”
她似乎丝毫不想留在这里，一路上头也不回的直直朝前走去，我便只能加快脚步跟着。
待她领我回了那间我住的偏僻寂静的厢房，她便准备离去，我忙问道“我能去瞧瞧关老爷麽？”
她一愣回头看了看我道“老爷从昨日睡下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呐，姑娘要去看么？”
“不碍事，反正闲来无事，我去看一眼，若真是有好转，我回去也好同师父说些。”
“那...好吧，姑娘随奴婢来吧...”
于是她便又领着我朝关老爷住处行去，一路上极少说话，神色甚是凝重，害的我以为是关老爷出了什么事。
想了半晌，我还是决定问她“出什么事了麽？可是关老爷...”
“啊...？不，不是，姑娘多虑了，老爷真的很好...”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哦，看姑娘这么紧张，我还以为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呐。”我跟在她身后笑道。
“是麽？奴婢，奴婢可能是昨日没睡好吧...”
“哦...”
于是，又是一段久久的沉默，半晌我想起了那被关在屋子里的女人，便随口问道“怎么不见关夫人呀？”
“啊？关夫人？她，她回娘家了...”
“哦...那...”我本来准备问她，那屋子里的女人是谁，可是私下揣测觉得这是人家府里的事，我怎好一再打听，况同我也无关，于是便没有再说下去，而她亦是不曾追问。
离了我住的厢房院落，转过几道走廊，便可以见到偶尔行走而过的家丁奴婢，仿佛一下子从暗巷入了街市。
“哎，狸姑娘怎的来了呀？”
我抬头望去便见刘管家正从门内出来，一张苍竭褶皱的脸朝我笑起来，而身前的丫鬟看着刘管家微微垂首便继续朝前行去。
“听说关老爷好些了，所以便想来瞧瞧。”我走到门前朝他笑道。
“哎呀姑娘多心了啊！我家老爷自昨日服了那药后，可算是睡了个安稳的觉呐！”说罢他一双耷拉干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如此甚好，那我能进去看看么？”
“这是自然，只要姑娘不嫌弃就好！”说罢他便侧身让开，朝我摆了摆手。
“不仿事，做大夫的什么味道没闻过。”
屋内好像燃了熏香，很浓烈甜腻的气味，有点熟悉，虽然盖过内室的腥臭腐烂气息，却同样不怎么好闻，感觉点像加了很多糖的蜂蜜。
“这是西域那边的紫檀，味道是有些浓，不过想着应比原本的好受些罢...”
“嗯，还好...”我朝身侧的刘管家笑了笑道，怪不得有些熟悉呐，原来是紫檀，听说檀香最属西域那边尤为浓烈，远远胜过中原佛堂寺庙中燃的佛檀。
因为窗户紧闭，所以室内有些昏暗，感觉也十分沉闷，外室同上次一样燃了一只不大不小的蜡烛，从它旁走过，略带的它明火的烛心悠悠摇曳。
进了内室，里面很安静，连关老爷起伏的低吟都没有听见。
他虽全身腐烂的厉害，可此时却是无比安详的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眼没有丝毫痛苦的神色，两颊溃烂的瘤子已经有些干痂，混着深褐色的血块和黄色流脓凝固在脸上，随着他微微起伏的呼吸而上下浮动。
“怎么样？可是好些啦？”刘管家侧着脑袋低声问道。
“嗯，好像是...”我看着床上那人低声呢喃道，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却不知是什么...
“若他日老爷当真痊愈了，老奴必定亲自上门贵谢！”
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种莫名的凄凉感，随口便说道“刘管家对关府真是忠心啊...”
“是啊，老奴是关府几代的家仆，当初若非关家收留，哪里还有老奴呐...”
“真是难为刘管家一人如此尽心照顾关老爷了，只是不知关夫人怎的不在府里照料老爷...”我本想说出后面一句回了娘家的，不知怎么便没说出口。
“这...姑娘有所不知，自从小姐去了以后，夫人日夜以泪洗面，早在前几天就病逝了啊...”说罢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死...了？怎么可能？我明...”发现不对我立刻顿了顿道“这可是大事啊，怎么没听说过...”
“唉...近来关府出的事儿太多了，小姐的事才过不久，老爷又倒下了，夫人这事实在不好张扬，老爷说不想外面人又起流言。”
“流言？什么流言啊？”不知道他现下又会说什么。
“呃...这...”刘管家有些难以启齿的看了看我。
“是我唐突了，刘管家不必理会我...”我朝他轻笑道。
“哦不，即是流言便作不得真的，只是老奴以为姑娘或许听他们说过些...”
“我不住城内，与师父常居山林，对于这些事我自然是不知的，故而冒昧好奇些。”
“唉，其实也没什么，只怪关家虽有钱自家宅子却是没落着个好，去了那么多主子，好不容易留下一个，怎知竟还是空啊，也难怪他们会说是因为关家触了什么霉头，才会遭此诅咒...”
“关家小姐好好的怎的就去了呐，真是红颜薄命啊...”我看了他一眼宛叹道。
“孽啊...孽啊...”刘管家突然低声悲鸣道，面目哀伤。
“怎么了？是我不该过及贵府私事，凭白让刘管家伤感了，便当小女不曾问过罢。”
“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姑娘也没错，况还是关府的恩人，老奴又怎能责怪姑娘什么呢...”说罢顿了顿转头看了眼安静躺在床上的关老爷慢悠悠的道“真是作孽啊，都怪小姐自小的娇纵任性，否则也不会为了一个书生...竟然...竟然真的自杀了呀...”
听他说的如此悲戚，不知为何，我突然整个身子一僵，手脚失去知觉般呆立在原处，脑子里突然闪现很多陌生的画面，耳边似乎听见一个女人的笑声，很欢悦很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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