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过去了,在得到大夫的允许后,我终于可以下床出门走动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果真没错啊……
站在门外廊间,前几日下了几点小雨,偶尔刮来几缕微风,顿时倍感惬意,伸手摸了摸额头,只有微微的刺疼,估摸再过几天就可以卸下包扎了。
突然耳边传来一阵轻浅细索的脚步声,我立刻转过头望去,便只见到一件白色锦缎披风朝我盖来。
“不是说过几天再出来么?起风了……”
我转过身子瞥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脸色好像没有以前好了,估摸这些日子给我折腾的也够累了吧。一个大家主子居然劳心劳力的照顾我这个相识不久的野丫头,真是人事难测呐……
“这是夏天啊……”
“生病的人没有夏天……”
“我命很好的,这点小伤不碍事。”想我这二十年都过来了,虽说期间大苦大难不少,但总归是活下来了,如今这点意外的伤害算什么,比起被鬼魅妖怪咬几口不知要好上多少。
“这跟你的命好不好没什么关系,伤病乃人之常事。”
“何公子对每个人都是这样乐善好施的么?”
他没有答我,半晌都不听他说一个字,我有些疑惑的抬眼看着他,却见他正静静地凝视着我身侧大开房门内。
我茫然的随之望去,然后我便发现那个女人不知何时悄然立在屋内中央,像一遵石塑似的。而她的身子亦不是像之前那样缥缈模糊,此时的她倒更似一个活人,脸颊红润,眸色温婉,美丽的容颜,墨色长发半挽,只别了一根翡翠玉簪子,一身碧色水纱裙衫微微拂动,像此时头顶的浮云一样幻梦。若说之前她是一副素色美人图,那么现下她便是一副着了颜色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我转头扬首看着何覃,他眸色仍旧清淡无波,只是静静地目不转睛的盯着屋内,似乎根本就没有察觉我在看他。
如此看来,便觉得他们两个是在互目相视,不过我更觉得他们是看一面镜子,一样的淡然一样的平寂眼眸,不同的是各为人鬼罢了,以及男女不同而已。
难道何覃真的看的见她?怎么会?
“何覃?你在看什么东西么?是那里有什么么?”
他这才微微一愣,回过心神转头看着我,临了还朝屋内扫了一眼,不过那个女人早在我开口的瞬间消失的无影了。
“不,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敛了敛眸子低低的说道,神色忽然变的很落寞惆怅。
我想他一定是看到了,而他如此神情告诉我,第一,要么是他不肯定那个女人是否真的存在,所以心绪不宁,第二,便是他认识她。不过我更认为是第二种可能,何覃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见鬼了而心神错乱呢?
不过既然他说没有,那我也不想再追问什么,本来就是不该让他看到的东西,不知道那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死了就死了,不去轮回跑这里来干什么,有什么放不下想不开的非要做一只孤魂野鬼。但显然这个女人没有恶意,看起来更像是一缕执念。
妖言说过,不是所有的人死后都会成形为鬼魂,很多人只是因为不舍放不下而留恋人间。而这样的人大多只是依靠一缕执念盘旋人世,比不得那些怨念积深危害一方的厉鬼。因为执念终究是执念,没有真正的形体,最多的便只是一种思绪,待这思绪牵念散尽了,那么他们也会烟消云散的。
我想这个女人可能便只是一种执念罢了,就像存在于某一处的记忆,若谁无意进去到这个地方,那么盘聚在这地方的生前记忆便会毫不保留的展现出来。
不管怎样,只要对我和何覃无害便好,随她去吧,或许明天或许过几天她就会自己消失呐……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我每天所见的人也只是何覃和几名丫鬟家丁,所做的便是睡觉喝药站在门口吹风,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因为何覃不许,在大夫没有说我完全痊愈的时候,他不许我做任何事。
这是妖言离开我时间最长的日子,足足有一个月,起初我以为她是因为有事所以不能来。后来想到她是一只鬼魅,她如果想来便会来,反之不想来便也不会来,不说是一个月,就是一年永远也不算什么的……
除非她自己真的出了什么事,不过我是不愿意这么想的……
我想起上次在关府,妖言说她一直都在府外,因为那些怨灵,所以她才一直没能进去。或许这次一样呐,不过很显然不是,因为何府从未出现过什么不正常的事,除了上次那个人头,听说是一只大鹰从乱葬岗掀来的。
蹲在屋外门槛上,扬起头便可以看见高高的屋檐下的薄暮黄昏,院子里昏沉的像要下雨,一天又快过去了啊……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轻浅细索的脚步声,我抬眼望去,便见何覃独自一人漫步而来,神色如风的淡然。断断续续的夕日余晖斜斜的洒在他的脸庞上,显得有些朦胧不清,以及几分昏黄光晕的美幻。
“有事?”我起身掸了掸衣角朝他笑道。
“出去么?今日南桥城有灯会。”
“我以为只有中元节才会有灯会呐……”我抬脚走到他身前,见他没什么反应,伸手推了推他“走啦,在看什么?”
“没什么,走吧……”
“现在还早……”
“那……”
“吃过晚饭再去吧。”
“哦……”
我想何覃估摸是想确定我房里是否真有那个女人吧,近几日每逢来这里,便会看上几眼。不过那个女人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是走了吧,再者是消散了也不一定呐……
待用过晚饭,天色便已黑了下来,出了门,我们俩行至南桥城主道,入目的便是一派花灯璀璨。街道两旁皆悬着高于头顶的各式各样的花灯,里面燃了小蜡烛,在迅速沉下来的夜色下看起来有点像通向地狱的引魂灯。因为灯色斑斓片片,印的灯下来往穿梭的各色面孔亦是颜色不一,红的像染血,绿的像青面鬼怪,黄的好似地狱阎君。尤其是在我看见灯下黑暗中穿梭游走的那些东西之后。
哎…一个月没出门了,没想到一出门就能碰见那些东西,这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呐……
忽然前方人影飘动,隔着十几步距离,鼻尖隐隐传来一阵淡的若有若无的桃香。当下我也不及多想,抬脚便立刻跑了上去,不顾身后何覃的叫唤。
“狸枭,你去哪里?”
待冲到前方人群中,那人影却又一流烟的跑开了,我便拨开拥挤的人群跟了上去。
可是等我穿过几条街道,行至一处偏寂的小路旁,才发现自己早已离了热闹的灯市。耳边喧嚣寂寥,听不见一丝声音,只有夜里偶尔的微风佛过的若有若无的呼呼低吟。
而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小河,河案旁垂着一棵高大的翠柳,即便是如此黑的夜也掩不住柳树翠绿盛密的枝叶,其实应该说是树下不藏光辉的男人。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眸色如上次一样的含笑不语,带着三分轻佻三分戏谑剩下几分意味深长。银色的衣衫将周遭黑暗染上几分明亮,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里面淡金色的眸子,丝毫不融夜色。
“你在找什么?”我没想过他会先开口同我说话,至少我没想过要跟他说些什么,因为我本就打算转身离开的。
“你要帮我找?”我扯了扯嘴角淡淡笑道。
“不用找,她在我这里……”他扬起唇角一笑,带着三分邪魅,然后我便在他伸出的掌心看到一团幽幽窜动颤抖的粉色光晕,期间漂浮着一瓣水红色桃花,像方才那些个花灯一样,将他脸颊印的红润。
我听妖言说过鬼魅不同于妖魔,他们是以自己一缕执念同百年甚至千年的灵木结合,而这样的魅非鬼非妖,真正的形体自然不会是木,而是他们存活于世的执念。
每个人的执念是不同的,有时候是一滴水,或是一把梳子,甚至一段虚幻的记忆。
我记得妖言跟我说,她想一直活着,想等他回来,同她一起看满天桃花如雨下……
“放了她……”
“放了她?”那人顿了顿,似乎我说了十分好笑的话,一双眼眸弯成一缕星月。
“你真的要我放了她?”
“我想这三个字我说了很清楚,你应该听的也很清楚……”
“呵,我很奇怪你如今这幅模样怎么还有如此的气魄同我说话啊……”
“你会杀我?”
“不会,我没有理由杀你。”
“那便是了,你为什么要抓了她,你有什么理由?”
“理由嘛……没有……不小心碰见她而已……”他抬头扫了我一眼,继而漫不经心的掂量着手中战战兢兢兢薄弱的光球。
“你是道士?”
“不是,本太子最讨厌道士了。”
“放了她……”
“时至今日,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你也就这点让我看的上而已。”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快放了她……”我不知道他做什么了,那光晕看起来好像越来越微弱了,感觉再过一刻便会彻底消失了。
“呵呵,不知道你会不会后悔啊……”他似乎很惋惜,看了我一眼,摆摆头,随后手掌朝上一扔再慢慢收拢。
光晕在脱离他的掌心的同时,立刻朝我这边冲了过来,随后红光诈开,缓缓蕴出一抹人影。
妖言似乎很难受,半蹲在地上不停捂着胸口喘气,整个身子也变得极度缥缈,呈现出半透明来,桃色长裙像水一样凌空漂浮。
“你对她作什么了?”
“没作什么,不过是小小的教训她一下而已。”
“你又不是道士!关你什么事!你……”突然左手被谁抓住,一瞬间凉的刺骨,我立刻低头望去,便见妖言艰难的从地上蹒跚站起。
“我们走,离开这里……”很平淡的声色,虽然夹着丝丝颤抖,却不带任何感情的话音。
我转过头看着那个男人,他没有说话,只是在笑,笑的很诡异,那金色的眸子太深了,我看不到里面装了什么。
“好,我们走……”不再理会他,我回头正准备扶着妖言离开,手心一空,她便幻成一抹萤火似的光点窜进我的衣袖中。
“不要相信任何妖魅鬼怪所说的话……”
“你……”我还没有说完,他便瞬间化成一抹金色光晕,然后风似的消匿于周遭黑暗中,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一片死寂沉闷黑暗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没有丝毫反应的妖言。
“狸枭?狸枭?你在哪里?快回来!”
我突然觉得很欣悦,咧开嘴便笑了起来。
世间人事诸多,猜不透看不到的如星辰,为什要去想那么多呢?得过且过,自在行乐罢了。
回何府的路上,何覃不停的念叨,说我去哪里了,怎么突然就跑了,这可是夜里,一个姑娘家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什么的一大堆。自同他相识起,我从来没见他这样爱说话,一柱香内不曾有一刻停歇,我想他真的是个好人……
何覃不知道从小到大除了老师父外,没有一个人因为我如此的过错,而责训好些时。小时候是因为父亲的维护,谁都不可以对我说一句话狠话,长大了是因为身边没有能和我说话的人。
哦不,有一个,那就是妖言……
而接下来几日,妖言始终都没有再幻过人形出现在我面前,直至第四日,她才幽幽的开口说话,让我给她找一棵大槐树。
何府屋前左侧便有一棵槐树,很高大茂盛,穹劲粗大的枝丫自成一片天,将何府前院掩的密实。何覃说自何府建起,这个槐树便种下了,而到今日也完好无损,几年前的大风雪也没将它怎么样。
于是,妖言自入了这棵大槐树后,便一直都没有下来过,看来她伤的真的很重啊,那男人还冠冕堂皇的说小小的教训她,真是多管闲事!
何府门前的槐树如此硕大生机,按理说这家宅院应是鸿运昌盛,再不济也不会落的偌大府邸孤身一人无人相伴吧……
我没去问何覃,只是随口问问府里的家丁,他们便竹桶倒豆子似的全说给我听。
何覃是家中的次子,虽亦是庶出,但父亲对他还是不错的,所以自然不会受府里人的不待见了。
何覃还有一位大哥和小妹,何老爷人很开明和气,不像那些大家主子一样嫌贫爱富贵贱自己的儿女,几乎对三个子女都是一视同仁,不过偶尔偏袒一下小女儿的。
因为长辈品德良好,所以晚生德行自然也不差,故此三人相处十分和睦融洽,何覃和大哥都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小妹,不让她受丝毫伤害,所以养出的性子自然娇惯了些。
几年前,何家小妹在除夕灯会上邂逅了一位英俊的少年公子哥,一夜之间从此倾慕两人。可惜少年公子已心有所属,狠心的拒绝了她,而她竟然辗转害死了少年的心上人。那少年一怒之下推了她一把,却不曾想她失足跌下河里,但少年当时正悲愤交加,便甩袖离开了,小姐捞起来时自然早就死了。后来肯定是一场晚辈牵扯到长辈的恩怨了,少年自尽,何大公子被人暗算致死,老爷夫人伤心过度双双去世,便只剩下何覃一人了。
后来何覃外出游历时,救了一个江湖姑娘,两人分分合合相处了三年光景。不过一年前,那个姑娘却突然失踪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何覃找了她整整一年,却没有发现她丝毫痕迹,有人跟他说她八成是死了,却被他狠狠揍了一顿,之后便没有谁再说什么了。
真是可惜啊,可惜,怪不得何覃如今变成这么一副深沉的模样呐,原来是有故事的人啊……
我觉得何覃应该是喜欢那个江湖姑娘,为什么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从人间蒸发呢?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真的死了,或者她有意躲他。
我突然想起那个总出现在我房中的女人,以及何覃那天看她的神色,难道是那个女人?她真的死了?不过若真是,那何覃也太镇定了吧……
但是,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我这个想法。
那个一身是血的女子,红色衣衫被染的越发鲜艳夺目,墨色长发散乱的披在脑后,沾了不少灰尘土渣子,简直可以称之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可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何覃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像一只发疯似的野兽,奋不顾身的冲了过去,抱起她便直奔何府,嘴里还不停的大声吼叫着让人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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