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那个…没事…咱…三个就勉强挤一晚吧…”半晌听师父挤出这么一句话来，我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立刻抬起头朝何覃望去，却见他虽面色无异，但眸中的不悦纵闪。
我就说嘛，师父的屋子本来就不大，多余的地方全让他搁了一大堆药材器物，若是师父和他的故人一道，我倒还不稀奇，但何覃…委实有点难为他了嘛…况且挤的下吗？真的要挤么？那可不就是一般的挤啊…
“那个…师父…你那屋还有多余的位子么？”我是不想拆他的台，但是事实必须清楚啊！否则我觉得这一晚后，可能何覃就再也不想见我们了…
“咳咳…这…”果然，师父踌躇半晌都没能说什么，那庄连亦是，境域真的好难堪啊…
“师父…那个…让他跟我一屋吧…”
“哈？这…”
“丫头…你…”
何覃亦是，可是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抬起头凝视着我，眸里淡的如一汪春水。
很稀奇么？有什么奇怪嘛…反正屋子里又不止我一个人，况且我就从来没觉得我是个同正常姑娘一样的女人…
“师父…一晚而已，况且你屋子也实在挤不下，没什么的…”
“真的…没什么么？”老头子似乎仍是不可置信的盯着我问道。
我觉得他们是太过认真了，本来就没多大点的事嘛…
“那…那这位公子…”
“随意…姑娘不妨事便好…”
“嘿嘿…不妨事不妨事…”
直到夜入中天，朗月高悬，我才知道妨事啊！
屋外虫鸣鸟叫此起彼伏，一声声如波涛汹涌的海潮直在我耳边翻滚，这哪里是人常说的夜深人静嘛…
因为何覃，所以妖言便只能是不存在，自然不能做任何事了。
我眨了眨清醒万分的双眼，静静地窝在被子里，何覃便就在我的榻下。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反正我是睡不着了，但也不想作出什么动作来，所以只是睁着一双眼睛默不作声的望着木窗下那点点若有若无的薄弱月光。
突然一道人影自周遭的黑暗中一晃而出，寂静的立在窗旁一动不动，夜的深和月的明勾勒出那人模糊不清的石塑般的轮廓。然后那人慢慢的转过头，一双泛着水渍银光的眼眸直直的凝视着我，可惜除此之外，我什么也看不清…
唉…妖言为什么老爱这样神出鬼没的出现呢！完全无视我这个不太正常的人的存在…
我不能说话，所以只是微微扬起脑袋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着朦胧莹莹幻梦似的小木窗。
我睡不着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何覃，当然这并不是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何如何。而是从小累下的习性，夜里总是我一个人待在空寂的屋子里，所以每当出现一些别的什么动静时，我便知道那些东西来了，故此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跟割肉似的清醒。
虽然后来屋子里多了妖言，但她不是人，所以也是时常吓的我半夜惊醒，以为什么来了。而醒来才发现原来是妖言，为此她没少嘲讽我，说我一定是作了坏事，所以怕鬼心虚，夜不能寐。
但我并不觉得我真如妖言那般所说的，人类自出生起，目所能及的便是美好端正的事物，所以没可能不会对那些人性丑恶后的遗留污秽感到胆怯惧怕，除非那人心已死，否则人的喜怒哀乐悲苦泣嫉多少都会有所动的。
所以我大多数和这天下人一样，会害怕会胆怯会喜悦…只是唯独不会悲伤而已，因为我是一个人，一个人又怎么会悲伤呢？
正思虑着，眼前突然一沉，我扬起头望去，才发现妖言不知何时竟趴在了我榻旁，一只苍白胜雪的脑袋静静地盯着我。
“你又多管闲事了…”
“没有，这是为人之本，礼仪之道，你别总是忘了你曾经也是个人。”
“是么？我怎么不知道以前你有这么个心思…”
“那是因为以前没人救过我，没人肯天末还愿送我们回深山老林。”
“你的意思就是说，日后只要有人这么做，你就会像上宾一样礼遇他了？”
“妖言…你不喜欢他？”
“……”
“为什么？”
“没有…你多虑了，只是第一次看见你身边出现一个男人，好奇而已。”
“好奇什么？”
“或许是…你的桃花运来了也不一定呐…”
“……”
当然这些话，何覃是听不见的，因为妖言是握着我的手说的，非用嘴而是心。
妖言不说，我倒还真没发觉，好像这二十年来，我身边的确从未出现过一个男人，不止如此，即便一个朋友知己亦是无有的。
而我竟然这么不知不觉的过了二十年，我想习惯真的是个十分奇妙的东西，至少对于我来说是的…
妖言说我缺心眼，因为我没有的东西失去的一切，我从未想过要得回来，最多的，连回忆也是微妙的不可有。对于这个问题，我其实也不是很明白，很多事，好像我只是凭感觉那么去做，而不会去想些什么，做而不思虑太多罢了…
“为什么睡不着？”
突然一道清亮的话音传入耳畔，吓的我心下咯噔一跃。妖言瞥了我一眼，随即扯了扯嘴角示意嘲讽，我回了她个白眼，摆摆手扇她离开。不过她也不理会我，径自站起身子走到何覃脑袋边上，我以为她是要做什么，所以立刻惊的直起身子瞪着她。
“怎么了？”何覃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一双精亮的眸子淡然的朝上望着。
我这才想起他方才问我话嘞，瞥了一眼妖言，她正抬眼看着我，满脸的不屑。
“做噩梦而已，吵醒你了？”我看了他一眼然后仍旧盯着死死立在他头顶的妖言，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起妖言刚跟着我的那时侯，只要有人待在我身边超过一柱香之时，那那个人肯定活不了的，那时候我几乎怀疑妖言跟着我，是为了汲取人的生灵魂魄的。后来我说如果她再在我身边害人，那么就不要跟着我，或者要吃东西不要在我身边吃，更不许被我看见。那个时候，妖言的怨念厌恶依旧很深，所以她也非常不喜身为活人的我，故尔起初总险些杀了我，但不知为何每每被她折腾的奄奄一息时，她却停手了。日子久了，她也再没那样对过我，也不曾害过人命。
妖言说“像你这样多管闲事的人，总有一天，我会连你也吃了…”
“我很好吃？”
然后妖言便一巴掌拍了下来，那一次我整整昏睡了三天，而自那以后，我觉得她突然变的像起了一个活人，一个人…
“是么？我以为是因为屋子里多了个陌生人…”何覃将脖子扭过来，正对着我，一双眸子静然无波，仿佛要看进人心里去一般。
“不是，小时候目睹爹娘死去，所以即便长大了，也总是做梦，师父给治过了，不起什么作用…”我眨了眨眼看着何覃扯了嘴角淡淡的道。
何覃没有说什么，脸上也无甚表情，倒是妖言不再盯着他看，一双眸子犀利万分，带着比方才还要深切的不屑与鄙夷。
唉…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妖言又变回了一只鬼魅的模样啊…
“心病？”
“应该是吧，不过不碍事，偶尔会犯起而已。”说罢我便不再理会妖言又一次的轻蔑神色，倒头载进被子里，末了随意扔出一句话便不再说什么了。
“夜深了，睡吧…”
半晌，屋子里静的鸦雀无声，自是针落地也听的万分清晰，我不禁有些好奇的拉开被子朝外望去，随即便正对上妖言淡漠的眼眸。
真是不愧是一只鬼魅啊…想作人都不成…
“狸枭…当面说人家坏话，你不会觉得丢脸么？”妖言冷了眸子扫了我一眼道，乃是正常说话，没有用什么鬼术。
我扬起脖子朝地板上的何覃望去，却见他双眸紧闭，面色松懈，似是熟睡。
“你对他作了什么？”
妖言闻言瞥了一眼何覃，随即回过头看着我。
“没什么，让他好好睡过今晚罢了…”
见她说的如此云淡风轻，想着何覃也却是无事，便不再多想。
“你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虽然妖言不是人，虽然她很厉害，虽然我总是不了解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可是，有时候她的眸子越淡，我却知道她藏的事越深，藏的深的事那定然不一般。
“就算有什么，我如果不想说，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
“不会…”
“睡吧…天晚了…”
我觉得妖言今天晚上很不对劲，至少最后几句话中，让我觉得她心情十分不好，其实她说的对，她的事我本来就不应该过问，不管什么事…
次日晨起，天大亮，屋外山林虫鸣鸟叫吵的我耳朵生疼，一睁眼便是耀眼刺目的明亮阳光。
何覃不在屋子里，妖言正趴在桌旁，一手举着一只青瓷茶盏幽幽晃荡，另一手也是拨弄着桌子中央的茶具，将一只空茶杯翻起又覆下再翻起，碰出叮铃铛铛的脆响，在这样晴朗的初朝听着格外沁心。
“他人呢？”
“走了。”
“什么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天刚亮的时候…”
“哦…唉…人家富贵公子哥啊～果然不喜欢我们这样的寒酸地方啊！”
估摸他都不会想来第二次了吧，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不都是这样的么？
起床走到桌旁，伸手准备去拿被妖言握在手里拨弄的茶杯，刚触碰过去，却被她将杯子一滚遛的仍了开去，我立刻扬起抓住，才不至于滚到地上摔碎了。
“没水了，我手里是最后一杯…”我正准备训斥她，却听她如此说道。
我闻言提了提茶壶，果真一滴也不剩了。
我叹了一口气，拉开木椅子一股脑的坐下，随后伸手夺过妖言撑在半空玩耍的茶盏，将剩余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
“你又不是人，干嘛还喝水。”
“这是茶，不是水…”
“有什么不一样么？”
“外面水井里有很多水，你自己去喝，想喝多少是多少…”
“……”我顿了顿瞥了她一眼，不想跟她纠结，因为透过大开的小木窗斜进的明黄绚丽的阳光下，她的神色落寞惆然，本就苍白如雪的脸庞此刻却看着几近透明，有种飘忽消逝的感觉。
何覃真的走了，师父说他一大早便告辞离去了。
待用过早饭，师父便同故人一道下山了，不是短暂的散步叙旧，而是长期的游历。临时还将何覃的府邸位置告诉了我，说是何覃自己说的，他说是为了日后我有什么需求却无人相求。
我没有听见他亲口对我这么说，所以对这句话的真假颇有疑虑，因为这委实不像一个萍水相逢的淡漠男人所说的话。
师父说他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带着我一个姑娘家的也不方便，更何况他是去四处巡防世外高人，而非享乐游玩。走时嘱咐唠叨了好些时，什么山里那些东西是可以吃的，那些是有毒的，哪里有野兽出没，哪里有毒蛇虫蚁。还留下了不少银两，将药材整理完好堆在他屋子里，说万一缺钱了，便将那些药材卖了，日子肯定也不难熬。
师父走后的一两个月，我独自一人蹲坐在门槛上，静静地盯着屋外草色树木苍翠片片，一阵阵的清风袭来，带着清晨露水的湿润，吹的我脸颊有些泛冷。
“一大早的蹲在门口，你有病啊…”
“看日出不行啊…”我头也不抬的低声说道。
“你是在等明日的日出么？”
“唉…”我扬起头便看见妖言正站在我身前，一阵风自她身后袭来，带着一丝草木新叶的淡淡清香。
“你去哪里了？”
“鬼魅不在山里转悠难不成天天跟你一样倦在这小屋子里？”
“我一个人很脆弱的？万一给别人欺负了怎么办？”我眨了眨眼睛盯着居高临下俯瞰着我的妖言笑道。
她眯了眯眼朝我俯下身子，而后阴恻恻的道“有活人会欺负你么？”
“呵呵…我随口说说而已…你把脸拿开啊…”我哂笑两声，立刻伸手拨开她冰似的脑袋，然后立刻起身站好。
“走吧，那我们下山去…”我笑着低喝一声便抬脚大步朝山下走去。
妖言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飘了过来，静静地跟在我身后。
我突然想起她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消失，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
“喂，你会一直跟着我的吧？”
她一愣，随即直直的凝视着我，半晌都没有说话，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意味，很奇怪，好像有几分茫然几分惊诧。
我眨了眨眼私下揣测着我说的话，想了半晌，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
“你怎么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只微微瞥了我一眼，然后眸子半敛。
“没事，走吧…”
“你…”正待我疑惑之时，她又道“至少在我们都还活着的时候，我会一直跟着你…”
“嘁…你别老是觉得我活不长啊…你没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瞥了她一眼便转过头继续朝前行去，不再理会妖言的嘲讽。
“是么？那你记得你大难过多少次么？你怎么还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这样子不好么？妖言…做人很多时候需知足懂么？这样才能长乐久时！”
“哼，小人得志…”
出了小阳山，走过一条小路再行一条官道便可到达南桥城。
因为夏日的太阳毒辣，不仅妖言不喜，我也很厌烦，那会让我的手腕很疼。就是我戴着佛珠的那只手，不知为何自下山起便疼的厉害，我不知道是太阳晒的发烫还是因为天气太热，它自己烫了起来。反正整串珠子很烫，几乎疼进我心底，可是腕上却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给妖言看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去买了一把伞，然后果真不再疼了。
我将手凌空举起至眼帘，端详半晌，也未发现有什么问题，很普通的佛珠，不像桃木，也不是檀木，不知是不是太阳太过强烈，看着有些发白褪色，没有起初那么黝黑深沉。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让我买伞？”我转头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却见她朝我诡异一笑，却不说话。
然后我便见周遭有两个妇人朝我指指点点，因离着有些距离，加之是窃窃私语，所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反正不会是好话。
“妖言，你居然…！”我咬了咬牙凛凛的扫了她一眼。
“唉，不能怪我，太阳太烈，我受不了，所以才让你买伞的嘛…”
看着眼前笑的一脸灿烂的鬼脸，以及左前方聚集的几名妇人伙计，我立刻举着伞便跑开了。
待我停下脚步，扬起头便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楼阁前，虽清雅却万分别致，额匾上金字撰写着清风楼。门前偶有人往来，未进内却清香沁鼻，好似一道山涧清泉，在这样燥热的夏时倍感清冽冷气。
我正思虑着要不要上去，收了伞，准备问问妖言的意思，转过头却发现她不见了，直到我将周遭看了个遍，也未发现她丝毫踪影。
唉…果然鬼魅的话不能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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