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江公园有许多绿色的小亭子，亭子四边镶着椅子。夏天的夜晚，进公园的人特别多。有的静静坐着，有的自言自语，有的观察着天空，有的谈话。虽然有这么多人，公园还是给人以宁静的感觉。
“多美，多宁静啊。”
“你是第一次来。第一次来的人都觉得这里美。凡是第一次去的地方都是美的。我可不是第一次来了，发生那件事以后我还是来，我觉得它还是美，可这样美已经变了，是另一种美。怎么说呢，是一种阴暗的、邪恶的美。也许人世间需要这种美吧，它是到处都存在的。”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被活活地打死了一个人。”
“怎么回事？”
停顿。整个公园好象在沉思，回忆。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走进这个小亭子，在另一边坐下。
“风是可以观察的。观察后就可以写一篇关于风的作文。观察要细心，要加上想像，想像是和观察联系在一起的。观察得细致，想像力也会丰富。你看，风吹起来了。这是夏天的风，和春天是不同的。这不光是冷和暖的分别。风是很敏感的，周围有一丝丝的变动，都会引起的变动，特别是给人的感觉就不同。”
“我觉得光观察是不够的，还要靠身体和心灵的体验。”
“对，你说的太对了，你说的很妙。有一位作家在小时候写过这样一个句子：风和妈妈一起走进家里。这个句子真美。”
男人和小女孩也沉默了，仿佛沉浸在某种情境之中，在回味它，体验它。
“那是去年夏天，也是一个晚上。我正坐在一个亭子里，还有我的女友。突然一群人闹闹嚷嚷地奔跑着，大声地喊叫着：抓住他，抓住他，抓住那个贼。他们前面几十米处有一个人在仓惶地跑着。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他绕着亭子和假山跑着，可那些人紧追不放，他始终脱不了身。终于他被赶上了，被抓住了。那些人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喊：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个贼。那人先还喊叫着，后来就不动了。那些人一哄而散。那人静静地躺在那儿，公园的灯照在他身上。他的嘴里流出了血。他一定已经死了。他是死了。”
“他偷了人家什么？”
“这里的人很富有，总有东西可偷。这里的人特别恨小偷，对小偷总是往死里打。”
说话的人把眼光投向黑幽幽的天空，因为灯光遮住了天空，其实，天空是纯净的，一尘不染，星星清晰地在闪烁着。一个沉默着的人走进了这个小亭子，坐下来。
“风好象是没有方向的……”
“不要用好象一类的词，这说明你对自己的观察没有信心，因而也显得不准确。”
“风是没有方向的。”
“为什么？你观察过郊外农民种的麦田吗？一大片一大片几乎无边的麦苗，正在拔节的麦苗。风吹过来，麦苗海浪一样地起伏着，都向着一个方向。那波浪很匀衡，很一致，是不是？”
“那一天，我正在姨娘家，他门前是你说的那样的麦田，也有风，麦苗也象你说的那样很匀衡很一致地向着一个方向荡去。可是风为什么会回头呢？我坐在窗边上，麦苗往前猛地一伏的时候，我脸上也感到一阵风吹过来呢。”
“也许风看你穿得那么好看，就回头了。”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来一个男人，坐在那个沉默的人身边，不安宁地拨扭着身子。
“我儿子那年看见了幽灵，那是1958年，国家最困难的时候。那天我和儿子饿得没有办法，我不记得吃了什么，不会是米饭，是什么树根，或是树皮。那是一种苦到胆里的东西，那苦味哟我一辈子忘不了，死也忘不了……”
“他又来了，不知说了多少回了，老是他儿子看见了幽灵。他一年四季都在说这个，没有人听了，他就一个人说一个人听，就象祥林嫂说她的阿毛。他吃的那东西可能是某种强烈刺激神经的，使人产生了幻觉，那幻觉就是所谓的幽灵。他着重的不是他儿子的死，而是那个幽灵。如此看来，幽灵不是来自物质世界，而是来自某根神经，也许有一根幽灵神经吧，不，这样说不准确，应该说是某种幽灵通道，幽灵就是通过这些神经通道在人间来往。”
“我也要讲到幽灵的。他死了，在小湖边的一个草坪上静静地躺着。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显得那么安静，真象是睡着了，在做一个甜美的梦。看他那样子，他一定梦见了辽阔遥远的星空，他在星空里飞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月光下，他嘴角的血似有若无，好象一抹黑色的笑，显得那么快乐，满足，那样子，好象在呼唤一切的人，来吧，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到我这里来！风在公园里绕着，绕过假山，吹过小湖，吹到他的头边，抚弄着他的头发……”
“听到了吗？那是一种风，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风。他把死亡描绘得多美。有一个诗人席勒，描绘了一个女王的死，描绘了她死后的那种阴冷的美丽。你明白死亡吗？你不会明白的，死亡是要从小到大渐渐认识的。那样一种风，吹着一个死人的风，你想像一下，该怎么写？哦，不，不要，这不是你所能想像和描绘的，你的这方面的一切都是苍白的，无力的。”
“我这样写：风带着幽灵在他头发上旋转……”
“我没办法评价你这句话。你这句话是极为深奥的，它不是由想像说出的，一定是有什么在启示你，驱动你。风带着幽灵在他的头发上旋转，奇妙的句子。你怎么想到幽灵了呢？你把幽灵写活了，幽灵也许就是这样的，它旋转，在风里旋转，风是它的土地，是它生活存留的居所。”
“刚才那边有人说，幽灵是来自于人的某根神经。”
“这话也许很精确，实在，但我还是喜欢你那句神秘莫测的句子，风带着幽灵在他的头发上旋转。旋转的幽灵，在他的头发上，被风带着。它是暂时的停留呢，还是要到极地方去？到那人类不能梦想的地方去？”
小亭子里突然静下来，这幽静又从这里扩散开去，整个园子仿佛静止了，夜的呼吸静止了。某个没被灯光遮住的天空，星星在那里闪烁着，颤动着，风好象就是从那里来的，是星星们的呼吸。
“我儿子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某个地方，那里有什么他让害怕又让他向往。他看得太专注了，太痴了，他就是这样离去了。他停住呼吸后，眼睛还是那么痴，那么专注，那么向往，那么执拗。我忘不了他那双眼睛。那时，我们是在一个山顶上，山下的东西都吃光了。我们在山顶上，好大的风。我儿子的眼睛里聚满了星星，聚满了带着幽灵的风。我儿子眼睛就象现在的电视，把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放出来了，死亡就象接收器，把那神秘的一切都在我儿子的眼睛里放映了出来。我看见的一切可以写成一本书……”
“爸爸，又是风，带着幽灵的风……”
“在山顶上吹过的风，从一个孩子的尸体上吹过去，那是我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这老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山里来的。他从遥远的地方来，为了要告诉人们所不知道的事，所不理解事。”
“爸爸，他一定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他身上有一种气息，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有的，哦，他是从风来的那个地方来的。他象风，没有方向的随意的飘摇。他为什么吃树根或是树皮呢？不但他和他儿子吃，那么多人都吃，是为什么呢？他们是野人吗？”
“孩子，那是过去的事了，是遥远的历史了。那是一种错误，这种错误导致了国家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如果一个国家弄到人民吃树根树皮的地步，那它也就快灭亡了。谢天谢地，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是坚强的，它挺过来了。”
“这老爷爷是风带过来的，他象一个幽灵，我老是看到他，有好几次，他不知怎么进了我们的学校，连门卫都不知道。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他只是站在我们教室的窗子旁，呆呆地看着我们。”
小女孩说话的样子很严肃，可她的声音是完全的童稚的声音，在这初夏的夜晚随风飘散。
“幽灵呢？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是那个被人打死的人吗？”
“我经常看到他。他那么温柔地笑着，静静地看着我。他是飘忽的，我努力想捕捉住他，当我真正看清楚他的时候，他却不是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在我眼睛里……”
“那他在哪里？”
“他在我的身体里。他沿着我的某一根血管在移动，我的血管成了他散步的小道。”
“爸爸，当那幽灵走进了他的心脏的时候，他就要永远地住在那里了。我明白老爷爷的儿子为什么看见幽灵会死了，因为那幽灵进入了他的内心，他的心不不再属于他了。”
那个男人的脸扭曲了一下，一副痛苦绝望的样子。一会儿，他恢复了平静。
“我并不害怕，倒有一种渴望，一种向往。进来吧，幽灵，你进来，把我的心带去，让它伴着你随风飘去，飘到那人类梦想不到的地方去。”
“爸爸，风吹过麦田的样子真的好看。那一望无边的麦田哪，墨绿色的小麦叶子撒啦撒啦地响，象是波浪的响声。有人在田间走过，那人真象是一条游动的鱼。可惜现在小麦已经收割啦，不然我真想去再看看那麦浪，想像风的样子，就会写一篇精彩的作文，叫你大吃一惊。”
“小麦收割了，风还在继续吹嘛。风还会从桔子园吹过，从发青的草地上吹过，从云里吹过，从城市的大街上吹过，到处都有它的足迹呀。”
男人和小女孩站起来，向小亭子里的人笑笑，牵着手走出了亭子。
风正从某个不可知的地方出发，横穿时空，吹过收割一空的麦田。麦田已经翻耕，湿润的泥土的气息跟着风飘向远方。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麦田里有一个少女在播种，和她年老力衰的父亲种着黄豆。风从她脸上吹过，从她红红的唇里吐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清炯炯的明眸看着风翻越山岗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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