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柳汉臣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郑小虎的批文。在他看来，为郑小虎的案子，自己曾亲自去洛阳道尹公署，说明案犯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理应免其一死。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但他相信上边决不会草菅人命。可是，十几天过去了，洛阳方面始终没有音讯。为此，柳汉臣心中有些不安，便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谢绝见客。
“汉臣，”苏筱宛有些焦急地问，“洛阳道尹公署的批文还没下来？”
“官场上的行文，好比老牛拉破车，慢得很。”
“无论如何，你也得想法开脱了郑小虎。”苏筱宛说道，“过几天就是咱们的龙凤胎三岁生日，别叫血光冲着他们。”
“我已经上下打点了，上边不会不给我面子。”
就在这时候，黄秘书走了进来，他将洛阳来的公文呈现在柳汉臣的面前。柳汉臣急不可待地接过公文，连忙打开来看。瞧着瞧着，那脸上就变了颜色。
“汉臣，文件上怎么说？”
“鉴于盗墓日渐猖獗，案犯郑小虎，即日就地正法，杀一儆百。”
“这可怎么办呀？”
“我再去替他申辩！”
“县长，”黄秘书说道，“郑小虎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孟津的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您要是顶着不办，岂不要落个袒护盗墓贼的罪名？郑小虎掉脑袋，也是他恶贯满盈，怨不得您不肯救他。况且，谁不知道您崇尚孔孟，好读圣贤，疾恶如仇。”
柳汉臣沉痛地将公文放在了桌子上，说：“郑小虎盗墓，虽然罪该极刑，但郑伯虎献宝有功，适当减刑以示鼓励，也是应该的。黄秘书，备马，我再去面见洛阳道尹！”
柳汉臣急三火四地赶到洛阳道尹公署，却吃了闭门羹。道尹打发他的机要秘书对柳汉臣说，郑小虎的案子已经报到了省上，督军大人亲笔做的批示，谁也改不得。希望柳县长不要再替盗墓贼说话，免得引起误会。并且还催促柳汉臣，速将郑小虎处斩，不得随意延误。柳汉臣无奈，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洛阳，又回到了孟津县城。
此时此刻的柳汉臣，心情十分沉重。他也是一个做父亲的人，实在不忍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郑伯虎。况且，牛虎铜案已经按照孟津国宝秘录的规矩，收藏入库，他无法自作主张再把这件国宝退还给郑伯虎。警察局方面，已经催促几次了，要求柳汉臣立即处斩郑小虎。然而，柳汉臣却仍然迟疑不决。
然而，要处斩郑小虎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郑伯虎听到风言风语的传闻，不免将信将疑。有心去柳府询问，又怕节外生枝。于是，他便将自己关在屋里，独自一个人喝闷酒。而且在孙秀霞的面前，他始终只字不敢提。
“虎子他爹，”孙秀霞实在忍不住了，便忧心忡忡地问，“我们把牛虎铜案给了柳汉臣，他啥时候才放小虎啊？”
郑伯虎没有应答，举起酒盅“滋”地把酒吸进了嘴里。
“柳汉臣会不会……”
“你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郑伯虎烦躁地打断了孙秀霞的话头，又连连地喝了两盅。孙秀霞低下了头，默默不语地拿起针线活儿，一针一线地做着营生。再过不久，一个新的生命就要诞生了。然而，那一滴滴的眼泪，却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想哭你就哭出声吧！”
孙秀霞避开了郑伯虎的目光，忙用手抹去了脸上的眼泪。
“虎子他娘，”郑伯虎叹了一口气，说，“不管小虎是死是活，孟津县咱们都呆不下去了。你去准备准备吧，除了珠宝细软，都丢了吧！”
孙秀霞吃惊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郑伯虎，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就动身吧！”郑伯虎低沉地说道，“到了黄河古渡，你先过去，不要等我。”
“不！”孙秀霞执拗地说，“俺要等小虎回来一块走！”
“都啥节骨眼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你先走吧，我留下来等消息。”
“你跟俺讲实话，”孙秀霞忍不住抹着眼泪，“小虎到底咋样了？柳汉臣不会不救他吧？”
“听说为了救小虎，柳汉臣又去了一趟洛阳。”
“小虎到底有救没救？”
“你已经问过一千次啦！”郑伯虎烦躁地把酒盅往桌子一摔，几乎有点歇斯底理地大声吼叫着，“你以为我就不着急吗？现如今，我的儿子关在死囚牢房，我的牛虎铜案送进了柳府，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孙秀霞怎么会不理解丈夫的心情呢？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看也没有看郑伯虎一眼，便起身进了里屋。郑伯虎望着妻子憔悴的身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可是他必须这样做，必须要让妻子早走一步。不管小虎能不能救下来，他都不能让怀有身孕的妻子留在孟津。万一小虎救不下来，他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第二天一早，孙秀霞按照丈夫的话，提着包袱坐着马车走了。陪同孙秀霞一起走的，还有一个九岁的小伙计薛四胖。这个小伙计是一个孤儿，孙秀霞不忍把他扔在孟津。郑伯虎送了一程又一程，一直送到离孟津县城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站在高高的土岗上，眼含热泪地目送着马车载着孙秀霞和薛四胖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了，才重新回到了县城。
郑伯虎送走了妻子孙秀霞，心里似乎肃静了许多。他又来到自己的古董店，把几个伙计召集到了一起。其中一个叫杨三奎的伙计，最得郑伯虎的赏识。别看他只有二十郎当岁，却聪颖过人。尤其跟着郑伯虎学得一副好眼力，再加上自己的一双巧手，制作出来的文物赝品，几乎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故而被道上的人呼做“孟津鬼手”。
“你们都坐下来吧！”郑伯虎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了条凳上，“打我开店那天起，你们就一直跟着我。这么多年咱们都没折过，不想却叫秦三儿给翻了船。如今他倒是跑了，却把小虎扔在大牢里。”
“师父，俺早就跟你念叨过，秦三儿不是个东西。”
“师父不是已经把他赶走了嘛！”
“甭说那个了，赶紧捞人吧！”
“该想的办法，我都想了。能做的事儿，我也都做了。小虎能不能救出来，只有老天知道啦！”郑伯虎叹了一口气，说道，“据说，警察局扬言要顺藤摸瓜，你们都避避风头，别撞在了枪口上。”
“当家的，那可不中啊！”
“师父，俺的好日子都是你给的。要是离开你，俺咋活？”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块死！”
“有你们这几句话，也算是都尽心了。”郑伯虎说着，将三个钱袋扔在三个伙计跟前，“这点钱虽然养不起家，也算有个接济。都拿上它，散了吧！”
杨三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流着眼泪说：“师父，不能散啊！俺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丢下您和小虎去逃命！”
“谁也不许跟我死缠！”郑伯虎瞪起了眼睛，斩钉截铁地说道，“日后我郑某人再支锅的时候，一定还请你们来捧场。都去吧！”
几个徒弟只得给郑伯虎磕了三个头，含着眼泪走了。郑伯虎打发走了几个伙计，更是无牵无挂了。他几乎是在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县政府的消息，期盼着上苍能够体恤他，给他的儿子一条生路。
这一天，处决郑小虎的告示终于张贴出来了。
最后的一线希望，在郑伯虎的心中彻底崩溃了。他近乎疯狂地来到了柳府的大门口，硬要往里闯。卫兵拉响了枪栓，虎视眈眈地瞄准了郑伯虎。
“站远点儿，不准靠近！”
“柳汉臣！”郑伯虎指着柳府大门，破口大骂，“你出来！你出来！你为啥不敢见我？”
隔着大门缝往外偷窥的苏筱宛，慌得将大门紧闭，转身向院里跑去。没跑几步，便见黄秘书匆匆而来。
“黄秘书！”苏筱宛有些紧张地问道，“郑伯虎闹着要见县长，怎么办？”
“县长吩咐我，把郑伯虎请到花厅去。”
“郑伯虎都快疯了，怎么敢放他进来？”
“请夫人放心，我已经布置好了卫兵，不会有事的。”
柳府的大门打开了，黄秘书警惕地将郑伯虎放了进来。在几名卫兵的监视下，郑伯虎被带进了柳府的花厅。柳汉臣威严地坐在那里，目不交睫地注视着郑伯虎。
“柳汉臣！”郑伯虎指着柳汉臣高声叫骂着，“你这卑鄙小人，收了我的重礼，为啥还要杀我的儿子？”
“郑伯虎，我已经尽心尽力了。处决郑小虎，是督军亲自批示的，连洛阳道尹也无能为力，更何况我一个区区县令了。”
“巧言令色！”郑伯虎疯狂地吼叫着“我的牛虎铜案呢？”
“已经收入孟津国宝秘录，无法退还给你了。”
“我不管什么国宝秘录！它是我的东西，你必须还给我！”
“郑伯虎，”柳汉臣义正词严地说道，“王陵中的所有冥器，归属国家，岂可因你从墓中盗出，就变成你的私有品？我不办你的罪，已是对你的宽容，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柳汉臣！要杀要剐，你只冲着我来！”
“你不要无理取闹！”黄秘书厉声喝斥着，“这里是县衙官邸，岂容你在此咆哮？来人呐，把他轰出去！”
几名卫兵闻声冲进花厅，硬把大声叫骂的郑伯虎拖了出去。郑伯虎挣扎着，叫骂着，直到被拖出柳府的大门，还能听到他的吼叫声。
“柳汉臣！天不饶你，也叫你断子绝孙！”
柳汉臣站在花厅门口，听着郑伯虎的叫骂声，由不得双眉紧蹙。苏筱宛赶过来，生怕柳汉臣动真气，便将他劝进了花厅。
“唉，当初就不该收下牛虎铜案！”
“筱宛，”柳汉臣语气沉重地说道，“杀郑小虎我是万不得已，收藏牛虎铜案也并非是我贪心。牛虎铜案是旷世国宝，我宁肯遭人误解，也决不能让它成为万劫不复的魔物。尽管郑伯虎曲解我，对我恨之入骨，但我的心却是平静的。”
阴霾的天空显得十分沉重，行刑队押着郑小虎沿街道走着，两旁的群众拥挤着瞧热闹。郑伯虎头戴斗笠，在人群外随着郑小虎往前走，他要多看儿子几眼。郑小虎瞅见了郑伯虎，不禁站住了。
“爹！俺不想死！”
“快走！”行刑队的警察恶狠狠地推了郑小虎一把。
“爹！”郑小虎边走边喊，“俺不想死！俺不想死啊！”
围在刑场周围的群众，看见郑小虎被押上了断头台，呼喊声越来越高。
“杀——！杀——！杀——！”
站在台下的郑伯虎，眼含热泪地凝视着郑小虎。此刻他才真正明了，人们对盗墓贼竟然如此仇视。郑小虎被两名大汉强按着跪下，但他仍在拼命地挣扎着、大叫着。
“爹——！救救俺呀——！”
此时，刽子手手起刀落。郑小虎的血，喷溅到了郑伯虎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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