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刺眼得像要烧穿视网膜。
星落站在舞台侧幕的阴影里,听着前台传来的嗡嗡人声——那是五百个座位被填满后特有的、混杂着期待与无聊的低频噪音。他能闻到老旧幕布扬起的灰尘味、廉价发胶的化学香气,还有自己手心渗出的微汗。
“第三幕,周萍与四凤诀别,准备!”
舞台监督王胖子压着嗓子喊了一声,油腻的额头上反着光。他是那种典型的剧院老油条,能在骂人和打哈欠的同时精准掐准每个换场时间。
星落深吸一口气,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平稳到近乎刻板的节奏跳动着。二十二岁,涅盘城第二剧院替补演员,这是他在《雷雨》里获得的第一个有名字的角色——周萍。虽然只是B组演员,只在周四场和替补场登台,但总比那些只能演“家丁甲”“路人乙”的强。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三、二、一——上!”
星落迈步走进光里。
聚光灯的温度瞬间包裹全身,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像是无形的丝线缠上四肢。他抬眼看向观众席——黑压压的一片,只能看清前几排的脸。老先生推着老花镜,年轻情侣头靠着头窃窃私语,母亲按着躁动不安的孩子。
然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
不是视觉上的,至少不完全是。更像是……感知层面的一次轻微错位。就像戴上一副度数不对的眼镜,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边缘处多了一层不该存在的光晕。
星落走到舞台中央,饰演四凤的女演员林小雨正背对着他啜泣——专业而克制的啜泣,肩膀微微耸动,刚好能让最后一排看见。
“四凤,”他开口,声音在剧场特有的声学结构里扩散开来,“我们必须谈谈。”
按照剧本,接下来林小雨应该转身,泪眼朦胧地说出那句经典台词:“大少爷,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但她还没转身,星落就看见了。
字面意义上的“看见”。
在林小雨头顶上方大约三十厘米的空气中,浮着一行半透明的小字:
【角色:四凤】
【当前状态:绝望/爱恋】
【下一句台词:“大少爷,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情绪浓度:72%】
星落眨了眨眼。
那行字还在。
不是幻觉,因为幻觉不会这么工整——标准楷体,淡金色边框,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仿佛老式投影仪的闪烁噪点。
他的呼吸停了一拍。
“星落!”舞台侧面传来王胖子压低声音的怒吼。
林小雨已经转过身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泪痕,可那双眼睛里分明闪过一丝困惑——他怎么不接词?
星落强迫自己张嘴:“我……”
然后他的视线扫过了观众席。
整个剧场,五百个座位,每个观众头顶都漂浮着类似的标签。
【角色:退休教师】
【当前状态:怀旧/轻微困倦】
【预计行为:中场休息时去买一杯速溶咖啡】
【角色:热恋情侣-女】
【当前状态:甜蜜/分心】
【预计行为:第37分钟时偷偷接吻】
【角色:戏剧系学生】
【当前状态:分析/批判】
【预计行为:在笔记本上写下“周萍表演僵硬”】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是某个粗制滥滥的虚拟现实游戏忘了关闭UI界面。
星落的喉咙发干。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他终于挤出了台词,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没想到的颤抖。
接下来的二十七分钟像是某种酷刑。每说一句台词,他都能“看见”对方的下一句浮在空中;每个走位,都能预判到对手演员即将做出的动作提示;甚至当饰演周朴园的老演员因为关节炎而稍微踉跄时,他头顶的标签立刻更新了状态:【疼痛发作,右膝,持续约40秒】。
这不是能力。
这是一种入侵。某种东西强行撕开了世界的表层,让他看见了……后台。
“我恨这个家!我恨你们所有人!”
当周萍喊出这句高潮台词时,星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碎裂了。不是比喻——是物理层面的、细微的碎裂感,像是玻璃开始出现第一道裂纹。
聚光灯突然变得更加刺眼。
太亮了,亮得不正常。光不再是均匀洒下的,而是凝聚成束,每一束都精确地打在演员身上,勾勒出戏剧化的阴影。舞台背景的周公馆布景开始……微调。墙壁的暗纹变得更加清晰,窗外的“夜景”加深了色调,甚至连道具花瓶上的反光角度都发生了变化。
就像有人在现场调整参数。
就像这个世界是一个舞台,而此刻,导演正在对最终呈现做最后一次检查。
掌声响起来。
幕布缓缓合拢,将演员们隔绝在观众的视线之外。星落站在原地,看着那面厚重的猩红色绒布,突然意识到——幕布合拢的速度,和昨天、前天、上周四,完全一致。
精确到秒。
“发什么呆!”王胖子冲过来拍了拍他的背,“今天状态不行啊,中间那段差点垮掉。快去卸妆,明天下午还有彩排。”
化妆间里弥漫着卸妆油和廉价粉底的味道。星落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黑发被发胶固定成三十年代的发型,脸上还留着舞台妆夸张的轮廓阴影。普通的二十二岁青年,扔进人堆里三秒钟就会消失的那种。
然后他看见了。
在自己头顶,镜中倒影的上方,也浮着一行字:
【角色:周萍(演员:星落)】
【当前状态:困惑/轻微恐慌】
【下一场任务:卸妆,离开剧院,乘坐17路公交车回家】
【特殊状态:???(数据读取异常)】
星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怎么了?”隔壁化妆台的林小雨转过头,她已经在用卸妆棉擦拭脸颊,“你今天怪怪的。”
“你……”星落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你没看见吗?”
“看见什么?”
“那些字。浮在空中的……标签。”
林小雨的表情从困惑变成担忧,最后凝固成一种小心翼翼的、对待潜在精神病患者的表情。“星落,你是不是太累了?上周连演四场,王胖子还让你帮忙搬道具……”
她头顶的标签更新了:【认为同事可能精神压力过大,建议休息】。
“算了,”星落坐下,“是我眼花了。”
但他知道不是。
回家的公交车上,星落靠着车窗,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黄昏的涅盘城正在点亮霓虹,广告牌闪烁着“金龙纺织厂”“红星电影院”“第七百货”的招牌。自行车铃铛叮当作响,穿着工装的人群刚从工厂涌出,空气里飘着食堂大锅饭的油烟气。
每一个人。
每一个行走在街上的人,头顶都漂浮着标签。
【角色:纺织女工】
【当前状态:疲惫/归心似箭】
【预计行为:回家给儿子做饭】
【角色:交通警察】
【当前状态:专注/轻度烦躁】
【预计行为:吹哨制止行人闯红灯】
【角色:报童】
【当前状态:急切/饥饿】
【预计行为:卖完最后三份晚报去买馒头】
整个世界变成了一出庞大到荒谬的戏剧,而星落是唯一一个看得见场记板的观众。
不,不是观众。
他低头看向车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在摇晃的车厢灯光里,他头顶的标签依然在,但那行字发生了变化:
【角色:星落】
【当前状态:认知失调/觉醒初期】
【序列:观众途径-序列9【旁观者】】
【特质:无命者(命运轨迹无法被常规剧本捕捉)】
【警告:你的观察行为已被标记。建议保持低调。】
序列?途径?无命者?
这些词像是某种密码,敲打着他认知的边界。
公交车到站了。星落浑浑噩噩地走下车,走进熟悉的旧居民区。六层高的筒子楼外墙爬满了电线,各家各户的窗户里透出电视机的蓝光。三号楼下,几个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择菜,头顶的标签清一色写着【日常闲聊,话题:菜价/子女/隔壁老王的腿】。
“小星回来啦?”王大妈抬起头,笑得一脸褶子,“今天演出怎么样?”
“还行。”星落机械地回答。
“年轻人要好好干,你看人家电视上那些演员,多风光!”标签更新:【真诚的鼓励,夹杂着对自身子女不成器的遗憾】。
星落逃也似的钻进楼道。
他住在四楼,一间不到三十平的单间。打开门,熟悉的霉味扑面而来——老房子一楼的下水道反味,多年无解。他打开灯,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堆满书籍和杂物的房间。书架上塞满了戏剧理论、剧本合集,还有从旧书摊淘来的各种奇怪读物。
他瘫坐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那摊水渍的形状三年来从未变过,像一只侧脸的狗。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书桌角落。
那里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是他用来记录角色心得的。但此刻,笔记本的某一页上,浮现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字迹。
不是他写的。
工整的印刷体,和他今天看见的标签是同一种字体:
【亲爱的演员:
欢迎来到真实。
如果你能看见这些字,说明你已经通过了初步筛选。
明晚十一点,城南废弃的星光电影院,第三放映厅。
来,或者不来,都是你的选择。
但记住:看不见的观众,正在注视着你。】
星落盯着那行字,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战栗从脊椎爬上来。
他猛地合上笔记本。
但当他再次打开时,那页纸恢复了原样——只有他自己潦草的笔迹,写着对周萍角色的一些分析:“周萍的懦弱源于父权压迫的内在化……”
是幻觉吗?是压力过大导致的神经症吗?
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抬起头时,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黑眼圈深重,一副长期睡眠不足的样子。
然后他看见了。
在镜子里的自己身后,洗手间狭小的空间里,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淡淡的、仿佛水渍勾勒出的字:
【第一幕,第一场,演员觉醒】
【演出继续】
水龙头还在滴水。
滴答。
滴答。
滴答。
每一声都精确地间隔1.3秒。
星落关上水龙头,回到房间,锁上门,关上灯,躺到床上。
黑暗中,他睁着眼睛。
窗外的城市噪音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货车驶过的隆隆声。月光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带他去看的第一场戏。那是个流动马戏团改编的《灰姑娘》,道具粗糙,演员的假发都快掉了。但当午夜钟声敲响,南瓜马车消失时,五岁的星落哭得撕心裂肺。
母亲抱着他说:“傻孩子,那是假的呀。”
“可是……可是她很伤心啊!”他抽噎着说。
母亲笑了,摸着他的头:“演员下了台就不伤心了。那都是演的。”
都是演的。
星落翻了个身,盯着墙壁。
如果整个世界都是一场戏呢?
如果所有人,包括此刻躺在床上的自己,都只是某个庞大剧本里的角色呢?
那些标签。那些精确到秒的行为预测。那些凭空出现的字迹。
还有那个邀请——城南,废弃电影院,明晚十一点。
去,还是不去?
他在黑暗中抬起手,看着自己的五指轮廓。普通的手,有点瘦,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一个普通人的手。
但标签说他是【无命者】。
标签说他属于【观众途径-序列9】。
标签说,有“看不见的观众”正在注视。
星落闭上眼睛。
他决定去。
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留在原地假装正常,比走向未知更加恐怖。至少未知中还有可能找到答案。
而答案,他需要答案。
需要知道为什么自己能看见。
需要知道那些标签是什么。
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是星落,一个二十二岁的替补演员?
还是某个剧本里,一个刚刚发现剧本存在的角色?
意识逐渐模糊时,他仿佛听见了某种声音——非常遥远,像是从深海传来的钟声,又像是剧场开幕时厚重的幕布被拉开的摩擦声。
然后是一句低语,直接响在脑海里:
“记住,演员。”
“永远不要让他们发现。”
“你在看观众席。”
星落猛地睁开眼。
房间里空无一人。
月光依然惨白。
窗外的城市彻底沉睡了。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帷幕已经拉开。
而他的角色,才刚刚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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