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贴着皮肉的焦骨终于不再发烫，取而代之的，是腹中那枚温脉丹化开后的暖流。
——昨夜剧痛昏沉之际，他摸到枕下硬物，瓷瓶底刻着半朵云纹；咬碎丹药混着血水咽下，残存剑意裹住药力强压灼烧，指节抠进床板，木屑扎进掌心，才换来此刻这口滚烫的暖流。
就像是三九天里喝下了一口烈酒，那股热气霸道地撞进经脉，原本凝滞如冰的灵气被这股热力一冲，竟发出类似溪水解冻的欢鸣。
陆尘盘膝坐在床板上，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原本虚浮的三分剑意，在这股药力的滋养下，正如铁水浇铸般变得凝实沉重。
“吱呀”一声，破烂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
莫小乙像只受惊的鹌鹑，缩着脖子钻了进来。
他看都没敢看陆尘一眼，手忙脚乱地抓起昨晚踢在床底下的布鞋，胡乱往脚上一套，连鞋后跟都没提上，就急匆匆往外撞。
“这么急，去哪？”陆尘没睁眼，声音平淡。
莫小乙浑身一僵，背对着陆尘，声音抖得像筛糠：“没……没去哪。肚子疼，去……去趟茅房。”
说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屋子。
陆尘缓缓睁开眼，眸底闪过一丝冷意。
这小子平日里懒得生蛆，今日起得比鸡早，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刚从泥地里滚过的土腥味——那是去往宗务堂小路的特有气味。
也就是半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一阵沉稳却透着虚伪客套的脚步声。
“陆尘啊，听说你染了风寒？”
门帘掀开，林管事那张圆胖的脸挤了进来。
他手里端着个黑漆漆的木托盘，上面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脸上堆满了笑，那笑意却浮在皮肉上，根本没进眼底。
“宗门虽有规矩，但咱们也是讲人情的。这是我特意让人熬的驱寒汤，趁热喝。”
林管事一边说，一边将那碗汤递到了陆尘面前。
那只胖手在碗底极其隐蔽地抹了一下，指甲盖里弹出一抹细若游丝的灰粉。
陆尘伸手去接。
就在指尖触碰到碗壁的瞬间，袖中紧贴心口的护心玉骤然滚烫，那热度比昨夜的兽骨还要猛烈，像是要把胸口的皮肉烫穿。
有毒。
或者说，这碗底抹的东西，只要一碰上体内有烈性毒草残留的人，就会立刻发生剧烈的反应——比如，烂穿肠肚，或者七窍流血。
他垂眸瞥见自己腕上未愈的焦痕，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铁锈味，耳中捕捉到林管事袖口灵力波动频率——三重印证，毒局已成。
嘴角那抹弧度，不过是下颌肌群在意志绷紧时的本能牵动。
莫小乙果然看见了那枚丹药，也认出了那是用剧毒“蚀骨藤”炼制的。
在他眼里，苏晚晴是要毒死自己，或者把自己炼成毒人。
陆尘看着那碗褐色的汤汁，又看了一眼林管事那双死死盯着自己喉咙的眯缝眼。
他不躲不避，端起碗，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多谢林管事体恤。”
仰头，一饮而尽。
滚烫的姜汤顺着喉管灌入胃袋。
林管事的瞳孔瞬间放大，呼吸都屏住了，一只手甚至已经摸向了腰间的传讯符，只等陆尘毒发吐血，就当场拿下“私服禁药”的铁证。
一息。
两息。
陆尘放下空碗，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一丝红润。
“好汤。”陆尘把碗推回去，目光清亮，“管事还有事？”
林管事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两下，那只摸向腰间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空碗，又看了看面色如常的陆尘，眼神里满是见鬼般的惊疑。
难道莫小乙那废物看错了？
“没……没事就好。”林管事干笑两声，抓起托盘转身就走，步子乱得踩到了门槛，差点摔个狗吃屎。
直到那胖大的身影彻底消失，陆尘才猛地按住胸口，张口呼出一团浊气。
那不是毒气，而是一股极为精纯的药香。
温脉丹的药力霸道至极，刚才那点显毒粉的药性刚一入腹，就被体内那股如同烘炉般的剑意直接焚烧殆尽，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但这事没完。
既然他们咬定苏晚晴炼的是毒丹，那证据一定还在。
入夜，月色惨白。
丹房后的废料堆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这里是处理炼废丹药和残渣的地方，平日里连老鼠都绕着走。
陆尘像只黑猫，无声无息地翻过围墙。
他手里提着那把锈剑，剑尖在满地黑乎乎的药渣中轻轻拨弄。
“蚀骨藤……断肠草……”
陆尘辨认着那些残渣，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确实都是至毒之物，若是不懂行的人看见，定会以为这是在炼制什么杀人越货的毒药。
若是只有这些，苏晚晴这口黑锅就背定了。
“就在这附近。”
陆尘深吸一口气，将一丝灵力注入锈剑。
锈剑轻颤，剑脊上的裂痕在月光下折射出一道微弱的寒芒，指向了废料堆最深处的一滩烂泥。
陆尘不顾脏污，伸手在那滩烂泥里刨挖。
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抹异样的冰凉。
他用剑尖挑起那一点残渣，举到月光下。
那是一小撮泛着青光的粉末，混在黑泥里极难发现。
但在剑气的激荡下，这点粉末竟像是有生命般缓缓舒展，在空中隐约勾勒出一朵莲花的虚影。
净魄莲。
一种生长在极阴之地的伴生灵草，剧毒无比，却唯独能中和蚀骨藤的毒性，将其化为重塑经脉的猛药。
而且，这东西只有身负阴脉之体的人，用本命寒气才能催动。
“蚀骨藤提纯寒髓，净魄莲中和毒性……好手段，也是好险的棋。”
陆尘盯着那朵转瞬即逝的莲花虚影，低声自语。
刚举起青光粉末，身后废料堆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枯枝断裂声；他未回头，锈剑斜指地面，剑尖寒芒映出身后三丈外丹房矮墙顶沿——苏晚晴已静立其上，白衣被夜风掀起一角，足下青砖微陷寸许。
“我以为你会信了那流言，觉得我要害你。”
陆尘没有回头，也没有收剑。
他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剑尖上的那点青光：“这世上想害我的人很多，但不包括一个把命都压在簪子上的人。”
丹房飞檐的阴影里，苏晚晴一袭白衣胜雪，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低头看着下面那个满身脏污的少年，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波澜。
“莫小乙看见了蚀骨藤。”苏晚晴的声音很淡，“林管事拿走了那个药罐。”
“我知道。”陆尘站起身，甩去剑上的污泥，“他们要的是一个罪名，至于你炼的是救人的药还是杀人的毒，对他们来说不重要。”
“那你还敢喝？”
“因为我不信命。”陆尘抬起头，目光如剑般刺破夜色，直视着那双清冷的眼，“我也信你。”
苏晚晴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但有人不信。”陆尘话锋一转，手中的锈剑突然抬起，直指远处的一棵老槐树，“看了这么久的戏，林管事不累吗？”
树影摇晃。
并没有人走出来，只有树叶间闪过一道极其微弱的亮光——那是留影玉符拓印画面时特有的灵光。
苏晚晴脸色骤变，刚要动，却被陆尘一个眼神制止。
“让他录。”
陆尘收回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装过温脉丹的空瓷瓶，当着远处那道窥探视线的面，随手抛着玩。
“不把鱼饵喂足了，大鱼怎么会咬钩？”
他转身看向苏晚晴，声音压低到了极致，只有两人能听见：“赵虎那边的‘东西’，今晚就能送来。既然他们想查，那就送他们一份大礼。”
远处的老槐树后，林管事死死捏着那枚正在发热的留影玉符，激动的面皮都在抖动。
私会妖女，夜探丹房，手里还拿着销毁证据的残渣……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那小子肚子里没毒，也足够把他和那个贱人一起钉死在宗规的耻辱柱上！
风雨欲来，满院的禽兽，都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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