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竹屋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三短一长,像某种暗号。
玉映几乎立刻醒了。她掀开竹帘时,看见江晏也睁开了眼——他睡眠很浅,一点动静就会醒来。两人在昏暗中对视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刚醒的惺忪,只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她赤脚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侧耳倾听。门外呼吸声很轻,但绵长沉稳——是个练家子。
拉开门栓。
门外站着的是昨夜祠堂前见过的那个黑影,依旧裹着深色斗篷,看不清脸。他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卷用油布裹着的羊皮纸。
“少主,查清了。”声音压得极低,“周世玄这次带了七个人,除了明面上的助手和专家,还有四个保镖。身手都不错,身上有……血腥味。”
玉映接过羊皮纸展开。
江晏也起身走了过来,他脚步很轻,走到她身侧时很自然地替她拢了拢肩上滑落的薄衫——那是件洗得发白的旧衣,领口宽松,露出她一截白皙的锁骨。玉映微微一僵,但没有躲开,只是垂眼继续看手中的羊皮纸。
纸上用炭笔画着简略的地形图,标注着周世玄一行人的住处、巡逻路线、甚至包括那几个保镖换岗的时间间隔。最后一行小字写着:龙昆房间有异常能量波动,疑似养蛊。
“能量波动?”玉映抬眼。
“属下用‘窥阴符’探过。”黑影说,“他房间里至少有三种以上的活蛊气息,其中一种……很邪。”
玉映将羊皮纸卷好,收进袖中。
“继续盯着。重点是龙昆,还有周世玄单独行动的时候。”
“是。”
黑影起身,正要退入黑暗,玉映忽然叫住他。
“阿七。”
黑影顿住。
“如果情况危急,”玉映看着他,声音很轻,“优先护住寨民,不用管我。”
阿七身体僵了一瞬,然后深深低头:“属下……遵命。”
他身影一晃,消失在晨雾里。
玉映关上门,转身时发现江晏还站在她身后,离得很近。晨光微熹,透过窗纸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却清晰照见他眼中某种复杂的情绪——是审视,是担忧,还有一种她读不懂的深沉。
“你的人?”江晏问,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嗯。”玉映没有隐瞒,侧身从他身边走过时,发梢轻轻扫过他的手臂,“月蛊一脉早年有些追随者,后来散了。阿七是唯一还留在湘西的。”
她走到矮桌前开始准备早上的药,动作熟稔地将几种药材放入石臼。江晏跟过来,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着她研磨。那双手很美,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做起这些粗活来却稳当有力。
“你不问他是谁?”玉映忽然抬眼。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江晏淡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我尊重你的界限。”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玉映心里微微一颤。她低头继续捣药,碎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柔软。
“羊皮纸上写了什么?”江晏问。
玉映将羊皮纸递给他。
江晏展开细看,眉头逐渐皱紧。地图画得很专业,标注清晰,甚至估算了保镖的战斗力等级——用“甲乙丙丁”分级,龙昆的房间旁标着一个醒目的“甲上”。
“龙昆养蛊的事,你之前知道吗?”他问。
“猜到一些。”玉映将研磨好的药粉倒入碗中,“黑龙寨以炼毒蛊和凶蛊闻名,他既然是传人,不可能不懂。但我没想到……他敢把活蛊带进寨子。”
“寨里没人察觉?”
“普通人察觉不了。”玉映端起碗,走到江晏面前,“蛊师之间才有感应。昨晚宴席上,他故意压制了气息,但现在放松警惕,阿七才能探出来。”
她将药碗递给他。江晏接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两人都顿了顿。玉映迅速收回手,转身去拿水壶,耳根泛起淡淡的粉色。
江晏看着她微红的耳廓,心头那簇被情蛊点燃的火又悄悄烧了起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但很快被一股温润的药力取代。他能感觉到,这药比之前的更温和,也更有效——玉映在根据他的身体状况调整方子,她在用心。
“玉映。”他放下碗,忽然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嗯?”
玉映看着他,黑眸里映出他冷静而危险的神情。
这一刻,他身上没有半分被蛊毒折磨的虚弱,只有商海沉浮淬炼出的、猎食者般的锋芒。那种运筹帷幄的自信,那种看透人心的锐利,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男人,真的需要她的保护吗?
“具体怎么做?”她轻声问。
江晏勾了勾手指。
玉映迟疑了一瞬,还是俯身靠近。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带着药丸的苦涩和他身上独特的、清冽的男性气息。玉映的耳根不受控制地红了,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在发烫,心跳也乱了节奏。情蛊在她体内也有微弱的感应——那是子母蛊之间的共鸣,她能感觉到江晏此刻的心跳也在加速。
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仔细听完。
然后,她眼睛亮了。
“可以。”她说,声音有些微的哑,“但需要阿七配合。”
“你的人,你安排。”江晏靠回竹榻,目光却还停留在她泛红的耳廓上,“我负责演好‘病弱丈夫’和‘妥协商人’这两个角色。”
玉映点头,起身走向内室。
走到竹帘边时,她忽然回头,看着江晏,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江晏怔了怔。
“谢什么?”
“谢你……”玉映顿了顿,睫毛微垂,“没有把我当成需要被保护的弱者,而是把我当成可以并肩作战的盟友。”
说完,她掀开竹帘进去了。
江晏坐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这个姑娘啊……
总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戳中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酉时,日落时分。
玉映和江晏再次出现在周世玄暂住的吊脚楼前。
这次玉映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几包草药和一坛自酿的米酒。江晏跟在她身后,脸色比白天苍白了些,脚步虚浮,时不时轻咳两声,一副病弱模样。
但只有玉映知道——他苍白脸色是真的,脚步虚浮也是真的。龙昆在宴席上那一下暗中引动,让他的蛊毒又深了一层。她给他的药只能压制,不能根治。
这认知让她心头一阵刺痛。
“麻烦通报一声。”玉映对守门的保镖说,语气平静,“就说月蛊传人来送药,顺便……谈谈合作。”
保镖犹豫了下,转身进屋。
等待的间隙,玉映很自然地伸手扶住了江晏的手臂。不是演戏,是真的扶——她能感觉到他在轻微发抖,那是蛊毒发作时的寒颤。
“撑得住吗?”她低声问。
“撑得住。”江晏侧头看她,声音很轻,“有你在,就撑得住。”
这话说得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玉映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她抿了抿唇,手指在他手臂上微微收紧。
保镖出来了,侧身让路:“周老板请二位进去。”
吊脚楼内部比外面看着更精致。实木地板擦得锃亮,家具是红木的,墙上挂着仿古字画,桌上摆着紫砂茶具。周世玄坐在主位,正泡着茶,龙昆坐在他下首,依旧垂着眼,摩挲着那串黑珠。
“稀客啊。”周世玄笑着招呼,“坐,喝茶。”
玉映扶着江晏在客位坐下。落座时,江晏似乎没坐稳,身体晃了一下,玉映立刻伸手扶住他的腰——那个动作很快,很自然,带着一种亲密的关切。
周世玄看在眼里,眼神深了深。
“白天在祠堂,晚辈言语冒犯,还请周老板见谅。”玉映将竹篮放在桌上,语气比白天柔和许多,“这是寨里特制的草药,对调理身体有好处。这坛米酒也是自家酿的,不成敬意。”
周世玄笑容深了些:“江太太客气了。白天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说话太直,还请别往心里去。”
场面话一轮。
玉映切入正题:“关于合作的事……我回去想了想,寨子确实需要发展,一味守着老规矩,也不是办法。”
周世玄眼睛一亮:“江太太能想通,那是再好不过。”
“但我有两个条件。”玉映看着他,手却悄悄在桌下握住了江晏的手——他的手很凉,她在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第一,开发范围不能包括后山禁矿和月蛊祖产。第二……我丈夫身上的病,需要一味特殊的药材,只有后山深处才有。如果周老板能帮忙找到,月蛊一脉可以适当提供一些‘文化展示’。”
她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确——用蛊术展示,换你帮我找药。
周世玄和龙昆对视一眼。
“什么药材?”龙昆第一次开口,声音沙哑。
“血茯苓。”玉映说,“生在极阴之地,靠吸收地煞之气生长。后山禁矿附近,可能就有。”
血茯苓。
江晏在心里记下这个名字——这当然是玉映临时编的,目的是为了引他们去后山,进入预设的陷阱。他能感觉到玉映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那是在提醒他:戏要演足。
周世玄沉吟片刻。
“后山禁矿……不是不能进吗?”
“寻常人不能进,但如果有懂行的人带着,小心些,应该没问题。”玉映看向龙昆,眼神恳切,“龙先生既然懂医术,想必也认得血茯苓。如果能帮忙找到,月蛊一脉感激不尽。我丈夫的病……真的拖不起了。”
她说最后一句时,声音有些发颤,眼圈也微微红了。那不是一个强势蛊师该有的样子,而是一个为丈夫病情忧心的妻子。
江晏适时地咳嗽起来,咳得很凶,身体都在抖。玉映立刻松开他的手,转而轻拍他的背,动作温柔又焦急。
龙昆盯着他们,眼神像毒蛇在评估猎物。
许久,他点头。
“可以。”他说,“明天一早,我带人进山。”
“那太好了。”玉映露出感激的笑容,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光,“找到药材,我丈夫的病就有救了。”
她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江晏也跟着起身,但站不稳,玉映连忙扶住他,几乎半抱着他往外走。
周世玄亲自送到门口,笑容满面:“江太太放心,药材的事包在我身上。至于合作细节,我们改天再详谈。”
“多谢周老板。”
走出吊脚楼,天色已暗。
寨子里亮起零星灯火,远处传来狗吠声。
玉映挽着江晏的手臂,两人慢慢往回走。直到拐过一个弯,确定身后无人跟踪,她才松开手,长长吐出一口气。
“演得不错。”江晏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特别是最后那一下眼泪,我都差点信了。”
“你也是。”玉映侧头看他,眼神里有担忧,“咳得那么真……蛊毒又发作了?”
“嗯。”江晏停下脚步,靠在墙边,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龙昆刚才又引动了一次,很轻微,但……够受。”
玉映的心揪紧了。
她上前一步,很自然地伸手探他的额头——有点低烧,是蛊毒发作的征兆。她的手指很凉,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回去我给你行针。”她轻声说,“能暂时压下去。”
“好。”江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恢复了清明,“他一直在试探。试探你的底线,试探我的病情,也试探……我们是不是真的妥协了。”
“所以他明天一定会进山。”玉映眼神冷下来,“而且不会只找药材。”
“嗯。”江晏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阿七那边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玉映抬头看天。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厚重的云层,像一块巨大的、浸饱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山峦之上。风吹过,带着雨前的湿气,拂动她的发丝和衣袂。
江晏看着她仰望天空的侧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她坐在昏暗的木屋里剥豆荚,眼神平静得像深井,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变色。
而现在,她会为他担忧,会为他落泪,会在他虚弱时下意识地搀扶。
某种柔软的东西,在他心里破土而出。
“玉映。”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
“如果……”江晏顿了顿,声音很轻,“如果这次计划成功,拿回了锁片,解了蛊毒……你会让我走吗?”
玉映猛地转头看他。
暮色里,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瞬。但很快,她恢复了平静,垂下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
“契约上写得很清楚。”她说,声音平淡,“蛊毒解了,你可以走。”
“那你呢?”江晏追问,“你会继续守着这里,一个人面对龙昆,面对周世玄,面对所有想夺走月蛊传承的人?”
玉映沉默了。
许久,她才轻声说:“这是我的命。”
“命可以改。”江晏上前一步,离她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玉映,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你可以选择。”
“选择什么?”玉映抬眼看他,眼神复杂,“选择跟你走?去你的海城,做你的江太太?然后看着月蛊一脉的传承断在我手里,看着祖宅被拆,看着蛊坛被毁?”
她的声音在发抖,那不是愤怒,是深埋在骨子里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对辜负的恐惧,对让九泉之下的父母师父失望的恐惧。
江晏看着她,忽然伸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那个动作太自然,太温柔,让玉映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不用你跟我走。”江晏说,声音低沉而坚定,“我可以留下来。”
玉映瞳孔骤缩。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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