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晏的意识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沉浮。
破碎的画面如同锋利的琉璃碎片，不断切割着他的思维：青铜巨鼎在血色祭坛上轰鸣，无数扭曲的面孔在鼎身上浮现又湮灭；玉映染血的脸庞，她的眼神决绝而哀伤；暗河中那只惨白的巨眼，漠然俯瞰……最后，所有画面都坍缩成心口一点滚烫的灼痛，和四肢百骸被撕裂后又强行粘合的钝痛。
不知过了多久，那无边的黑暗与痛楚中，忽然渗入一丝暖意。
不是阳光的暖，更像是……玉映身上常年萦绕的、草药与淡香混合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紧接着，脸颊触到一片细腻微凉的柔软，像是她的指尖。
“……阿晏。”
熟悉到骨子里的呼唤，带着哽咽和如释重负的轻颤，响在耳畔。
江晏沉重的眼皮颤动几下，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起初模糊不清，只有岩壁上幽绿光苔投下的摇曳光影。随后，一张朝思暮想的脸庞逐渐清晰。
是玉映。
她跪坐在他身侧，微微俯身，发丝垂落几缕，扫过他的颈侧。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瓣没什么血色，但那双总是沉静如湖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心疼，以及……劫后余生的泪光。她的手正轻轻抚过他的额头，拭去并不存在的汗，指尖带着真实的微凉触感。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还疼？”她一连串地问道，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他。
江晏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试图撑起身体，却浑身酸软无力，心口那烙印般的契约印记隐隐传来稳定的温热，不再有之前狂暴撕扯的痛苦，但四肢百骸的确像是被拆开重组过，每个关节都在呻吟。
“别动。”玉映连忙按住他，将他的头小心地垫高一些，然后拿起一个皮质水囊，小心地凑到他唇边。“慢慢喝，阿七他们找到了一处渗水岩缝，水很干净。”
清冽微甘的泉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江晏缓过一口气，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玉映脸上。他贪婪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眉眼、她的憔悴、她眼中那份独属于他的关切，都深深镌刻进心里。经历过濒死的剧痛和黑暗，再看到这张脸，前所未有的庆幸和后怕攥紧了他的心脏。
“你……”他声音沙哑，“你没事吧？那些虫子……后来……”
“我没事。”玉映摇头，嘴角努力勾起一丝让他安心的弧度，“是你……是你体内的力量，还有我们的契约，最后护住了大家。阿七他们受了点轻伤，不碍事。我们现在在一个比较隐蔽的岔洞里，暂时安全。”
她简单解释了后续，隐去了自己如何冒险引导力量、吐血昏迷的细节，只说是他无意识中激发的力量驱散了怨秽虫，然后阿七带他们找到了这个相对干燥避风的石隙。江澈留下的痕迹指向更深处，他们暂时没去追。
“阿映……”江晏抬手，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手臂沉重得不听使唤。
玉映却主动伸出手，将他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她的手心不再冰凉，带着一丝令人眷恋的暖意。“我在。别怕，我们都还活着。”
她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江晏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嗅着她身上愈发清晰的淡香，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在慢慢松动。一种混杂着极度疲惫、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情感，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胸腔。
“我以为……这次真的要撑不住了。”他低声说，目光有些失焦，仿佛又回到了那力量暴走、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脑子里全是……你撕支票的样子，你挡在我前面的样子……还有，答应过要陪你回竹屋，过安生日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依赖。
“傻瓜。”玉映的眼眶更红了，她微微倾身，额头轻轻抵上他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你说过的，要信你，也信我们的契约。我信了，你也做到了。我们都不会有事，等出了这黑水峒，我们就回家，我教你认所有的草药和蛊虫，好不好？”
她的气息拂在脸上，温柔得像春天的风。抵着额头的触感真实而亲密，那是只有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之间才会有的姿态。江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仿佛都充盈了她的气息。身体的疼痛还在，精神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在她身边，在这方小小的、似乎隔绝了所有危险的石隙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渴望。
渴望将这温暖真实的人紧紧拥入怀中，确认彼此的存在；渴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没有阴谋，没有危险，只有她和他。
“阿映……”他再次唤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
“嗯？”她轻声应着，鼻音糯糯的，手指从他的脸颊滑到下颌，带着爱怜的意味。
“我有没有说过，”江晏睁开眼，直视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他苍白虚弱的脸，“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不是江氏集团，不是财富地位，就是……遇见你。”
玉映的睫毛轻颤，眼中水光潋滟，像是被他的话深深触动。她微微退开一点距离，双手捧住他的脸，目光细细描摹他的轮廓，从英挺的眉骨到略显干裂的唇。她的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我知道。”她柔声说，拇指轻轻抚过他的下唇，“我也是。江晏，我的蛊婿，我的……夫君。”
“夫君”二字，她唤得极轻，却像带着电，瞬间窜遍江晏的四肢百骸。他从未听过她如此明确、如此亲昵地唤出这个称呼。在湘西婚礼上，她当众承认他是“蛊婿”，但私下里，她多是连名带姓叫他“江晏”，或偶尔情动时低唤“阿晏”。“夫君”这个词，带着一种古老的、完全归属的仪式感，让他的心尖都为之颤抖。
一股热流从小腹深处悄然涌起，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迅速蔓延开来。那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激荡，更像是一种……身体本能的呼应？江晏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那感觉太模糊，瞬间就被眼前玉映温柔深情的目光和那声“夫君”带来的巨大幸福感淹没了。
玉映的脸慢慢靠近，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无声的邀请。她的唇，即将落在他的唇上。
一切美好得如同幻梦。劫后余生，爱人在侧，互诉衷肠，亲密无间。
然而，就在双唇即将相接的刹那——
江晏心口那沉寂了一小段时间的契约印记，猛地灼烫了一下！
不是攻击性的剧痛，而是一种尖锐的、仿佛被针扎破迷障的警示！
几乎同时，他手腕上紧贴皮肤的银锁片，传来一丝极其微弱、但绝不容忽视的冰凉感。这冰凉，与他此刻身体内部莫名升腾的、混合着悸动的温热，形成了刺骨的对比。
玉映的吻，即将落下。
电光石火间，江晏混沌的脑中，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不对！
玉映的手……刚才捧着他脸的手，那触感细腻微凉，是对的。但此刻，那即将落下的唇瓣传来的气息，除了她固有的淡香，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淡的、属于黑水峒的、甜腥阴冷的味道！还有，她的眼神，深情依旧，但深处那抹熟悉的、无论何时都带着一丝清醒坚韧的光，不见了！此刻她眼中只有满溢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柔情，纯粹得……不像玉映！
玉映会在他重伤初醒时，如此急切地与他亲密吗？她或许心疼，或许温柔，但她永远会先考虑他的伤势，考虑环境是否安全！她会在这种强敌环伺、未知险境中，毫无顾忌地捧着他的脸诉说如此直白的情话吗？她的爱深沉如海，却总是含蓄而克制，带着月蛊传人独有的清冷自持！
眼前的“玉映”，太完美，太迎合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和虚弱了！像是一场精心编织的、为他量身定制的幻梦！
江晏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了昏迷前最后感知到的、腹腔深处那丝诡异的搏动；想起了暗河中那惨白的巨眼漠然的注视；想起了江澈抢夺藤芯样本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和话语——“真正的‘钥匙’，可不只是用来开门的。”
这不是玉映！
是陷阱！是这黑水峒的诡异力量，或者是江澈的阴谋，甚至是……自己体内那刚刚平息下去的“异物”，结合了他对玉映最深的思念和渴望，幻化出的蛊惑人心的妖魅！
就在那柔软唇瓣即将贴合的前一瞬——
江晏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猛地偏开了头！
同时，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量，右手奋力抬起，不是去拥抱，而是狠狠抓向自己心口那滚烫的契约印记！
“你不是她！”
他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的石隙中炸开，带着决绝的清醒和穿透幻象的厉色！
“玉映永远不会在我伤重未明、身处险境时，只沉溺于儿女情长！她的忧心里，永远装着责任、族人和脚下的路！她的温柔背后，是淬炼过的钢骨！你模仿得了她的形，学不来她的魂！”
“阿映唤我‘夫君’，只会在我们竹屋的灯下，在安稳的岁月里，而不是在这鬼气森森的黑水峒！她的眼里有山河重量，有蛊脉传承，有对我的心疼，但绝没有你这般……空洞的、只想将我拖入温柔乡的迷醉！”
他每说一句，心口的契约印记就灼亮一分，银锁片也发出低鸣，那青铜色的微光透过他按压的指缝溢出，驱散着周身那不真实的暖昧香气。
眼前的“玉映”动作僵住了。
她脸上的柔情寸寸冻结，然后如同碎裂的面具般剥落。那双盛满“爱意”的眼眸，迅速被一种非人的、空洞的漆黑取代，随即又闪过怨毒、惊诧，最后化作一片扭曲的、由暗红血丝和幽绿磷光交织而成的混沌光影。
“呵……”“她”的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重叠着男女老幼无数哀嚎的冷笑，“情深……意重？真是……令人作呕的坚持。”
“玉映”的身形开始扭曲、拉长，五官模糊融化，变成一团不定形的、散发着玉映气息却混着浓重阴秽能量的暗影。这暗影的核心，隐约可见一丝微弱的、与江晏腹中那异动隐隐相连的、新生的蛊力波动，还有一丝……来自江澈手中那截血怨藤芯的阴毒气息！
果然是结合了他自身的异常、黑水峒的怨力、甚至可能被江澈做了手脚的产物！
“可惜……”“它”的声音飘忽，带着诱惑，“沉沦温柔梦，好过直面血肉枯。你真的……不想留下吗？留下，就能永远‘拥有’她……”
暗影伸出触须般的手，再次探向江晏，气息变幻，试图重新勾起他内心的软弱和渴望。
“滚！”
江晏暴喝一声，心口契约印记在这一刻与他强烈守护玉映、破除虚妄的意志共鸣，轰然爆发出一圈清冽的青铜色光晕！
这光晕远不如之前驱散怨秽虫时浩大，却更加凝练纯粹，带着契约誓约的庄严与鼎魄镇邪的余威，狠狠撞在那暗影之上！
“嗤——！”
如同冷水泼入热油，暗影发出凄厉的尖啸，瞬间被灼烧、消融了大半，只剩下最核心的一缕夹杂血丝和新生蛊力的黑气，怨毒地“瞪”了江晏一眼，倏地钻入地面石缝，消失不见。
幻象彻底破灭。
石隙还是那个石隙，岩壁光苔幽冷，空气中弥漫着真实的阴冷潮湿和淡淡的药草余味，哪里还有半分旖旎温暖？
江晏脱力地躺回地面，剧烈喘息，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浸透衣衫。心口印记的灼热缓缓平复，但方才那惊心动魄的识破与反击，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的一点精神。
不是玉映……
虽然早有猜测，但确认的瞬间，心脏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闷痛。不是因为幻象破灭，而是因为对真正玉映的思念和担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的阿映，此刻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也在承受痛苦？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石隙入口方向。阿七他们在外围警戒，似乎并未察觉刚才石隙内短暂而凶险的灵幻交锋。
刚才那幻影最后的核心……那新生的蛊力波动，与自己腹中异动同源……还有江澈的藤芯气息……江晏心中寒意更甚。江澈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黑水峒里的东西，他可能还想利用玉映，甚至……利用自己体内这莫名出现的“东西”！
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玉映！必须弄清楚自己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闭上眼，不再被幻象迷惑，而是将全部意识沉入内心，去细细感知心口那契约印记的每一丝温暖，去回想玉映真实的眉眼、声音、气息，用这份真实的爱与牵挂，作为锚定自己、对抗一切虚妄与侵蚀的基石。
“阿映……”他在心中无声地呼唤，带着无比的坚定，“等我。无论这里面藏着什么，无论江澈想做什么，谁也不能把我和你分开。我们的契约，生死相连，真假……我分得清。”
石隙外，溶洞深处，似乎传来了微弱的、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阿七压低的惊呼。
江晏猛地睁开眼。
真的玉映，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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