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苗寨,沉入一种粘稠的寂静。
不是安宁,是某种东西蛰伏时的屏息。
江晏躺在竹榻上,睁着眼看屋顶的阴影。体内那只续命蛊的幼虫很安静,但心口那处被“蚀心蛊”盘踞的地方,却隐隐传来细微的悸动——像远方的鼓点,沉闷,压抑,带着不祥的节奏。
玉映坐在窗边的竹椅上,背挺得很直。她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侧脸上切割出明暗的分界。她手里握着那枚银锁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矿洞里的‘东西’,”江晏忽然开口,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清晰,“和你要守的鼎有关,对不对?”
玉映的动作顿了一下。
“蛊王鼎的封印,需要特殊的能量场维持。”她没有否认,“那座朱砂矿……不是普通的矿脉。矿芯深处,埋着东西。”
“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玉映转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师父留下的手札里只提过一句:‘鼎镇于渊,朱砂为血,怨骨为锁’。矿洞里死过很多人,那些怨气经过百年沉淀,和特殊的朱砂矿脉融合,形成了天然的封印屏障。”
她站起身,走到江晏榻边:“但这些年,矿脉的怨气在减弱。有人——很可能是我师姐——在暗中破坏。周世玄这次来,明面上要开发,实则是想彻底毁掉矿脉,让封印崩溃。”
“所以我们要抢在他前面。”江晏坐起来,“拿到矿样,弄清楚矿芯里到底是什么,才能知道怎么加固封印——或者,怎么用它做饵。”
玉映看着他:“你的身体撑得住?”
“撑不住也得撑。”江晏下榻,开始换衣服——玉映提前准备好的深色粗布衣,利于夜间行动,“三天后就得回蛊坛‘喂’那只虫子,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拿到主动权。”
两人没有再说话。
子时三刻,寨子里最后一盏灯也熄了。
玉映推开后窗,像一片叶子般轻盈地翻出去。江晏跟上,动作不如她迅捷,但足够安静。这些年在商界树敌不少,他学过一些保命的手段,包括如何不发出声音地移动。
月光很淡,云层厚重。山影幢幢,像蹲伏的巨兽。
他们避开寨子里的主路,沿着后山的小径向上。路越来越陡,林木也越来越密。玉映走在前面,她的脚步几乎没有声音,偶尔停下来,侧耳倾听。
江晏学着她的样子,调动所有感官。
风里有味道——泥土,腐叶,还有……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腥气。越靠近矿洞,那气味越浓。
半个时辰后,他们停在了一片裸露的岩壁前。
矿洞的入口就在岩壁下方,黑黢黢的,像一张咧开的嘴。洞口堆积着废弃的矿车和锈蚀的工具,藤蔓从上方垂落,在夜风里微微晃动。
玉映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些许粉末在掌心。她将粉末撒在洞口周围,低声念了几句晦涩的音节。
粉末落地,泛起微弱的银光,随即隐入泥土。
“驱瘴的。”她解释,“矿洞封闭多年,里面积累了毒瘴。这些药粉能暂时辟开一条路,但撑不了多久,我们得速进速出。”
江晏点头,跟着她走进黑暗。
洞口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岩壁湿冷,渗着水珠。往里走十几步,空间豁然开阔——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垂落着钟乳石,在手中火折子的微光里,泛着幽暗的色泽。
但吸引目光的,是地面。
暗红色的矿脉像血管一样在岩层中蜿蜒,有些裸露在地表,在火光下泛着一种湿润的、近似血液的光泽。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腥气更浓了,混杂着陈年尘土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朽味道。
玉映蹲下身,用匕首小心地撬下一块矿石。
矿石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的纹理——暗红底色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纹路,像凝固的血丝。
“这就是‘血朱砂’。”她低声说,“怨气浸染百年以上的特殊矿脉。看这些黑色纹路,是怨气实质化的表现。”
她将矿石装入特制的皮囊,又取了几块不同位置的样本。
江晏举着火折子,警惕地环视四周。洞很深,火光照不到尽头,黑暗在那里浓郁得化不开。他的脊背有些发凉——不是冷,是某种被注视的感觉。
和蛊坛里那些陶罐的“注视”不同。这里的注视……更古老,更沉重,带着实质性的恶意。
“玉映。”他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
话没说完,玉映猛地抬手,示意他噤声。
她侧着头,耳朵几乎贴在岩壁上,脸色渐渐变得凝重。
“有声音。”她用气声说,“深处……有人。”
江晏的心一沉。
周世玄的人?还是……别的什么?
玉映收起皮囊,做了个“跟上”的手势。两人熄灭火折子,靠着岩壁,悄无声息地向洞穴深处移动。
黑暗浓稠得像墨。眼睛逐渐适应后,能隐约看见矿脉自身发出的微光——那是一种极其暗淡的、暗红色的荧光,勾勒出洞穴的轮廓。
越往里走,那股甜腻的腥气越重。空气也变得粘稠,呼吸都有些费力。
大约走了百来步,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不是火光,是某种冷白色的、摇曳的光。
还有声音。
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玉映按住江晏的肩膀,两人伏低身子,藏在了一块突出的岩柱后面。
探头望去。
前方是一个较小的洞室,中央有一个水潭——不,不是水。潭里的液体浓稠如浆,颜色暗红近黑,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脂般的物质。冷白色的光就是从潭底发出的,映得整个洞室鬼气森森。
潭边跪着一个人。
穿着破烂的工装,背对着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他手里捧着一个东西,正对着潭水叩拜,嘴里喃喃念叨着含糊的音节。
江晏眯起眼睛,辨认出那人手里的东西——
一个陶罐。和蛊坛里的那些很像,但要小一些,罐身绘着的虫鸟图案更加狰狞。
玉映的手指猛地收紧,掐进了江晏的手臂。
“蛊奴……”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寒意,“他在进行‘血饲’。”
话音未落,潭水突然翻涌。
暗红色的浆液咕嘟咕嘟冒着泡,一只惨白的手——真正意义上的,只有骨骼和少量腐肉的手——从潭中缓缓伸出。
那只手抓住了陶罐。
跪拜的人发出凄厉的、不像人声的嚎叫,身体以诡异的姿势扭曲。他的皮肤开始变色,从正常的肤色迅速转为青黑,血管暴凸,像有无数虫子在皮下蠕动。
几秒钟后,他倒下了。
身体抽搐两下,再无声息。而那只惨白的手握着陶罐,缓缓沉回潭中。
洞室里恢复了死寂。
只有潭底那冷白色的光,还在幽幽地亮着。
江晏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不是没见过血腥场面,但刚才那一幕……超出了常理范畴。
玉映却已经动了。
她像一道影子般掠出,直奔那具尸体。江晏咬牙跟上,握紧了怀里的药粉袋。
尸体已经彻底变了样。青黑的皮肤下,能看见细小的凸起在游走——是蛊虫。七窍流出黑血,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凝固着极致的恐惧。
玉映没看尸体,她的目光落在尸体刚才跪拜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凹坑,坑里放着一件东西。
一块龟甲。
巴掌大小,颜色暗沉如铁,边缘有破损的痕迹。甲面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和蛊坛沙面上的符文有些相似,但更加古老、更加繁复。
玉映的手有些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捡起龟甲,指尖拂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
“这是……”她的声音发紧,“《万蛊秘录》的残篇……真正的残篇。我师父说过,秘录最初就是刻在龟甲上的,后来才抄录成册。师姐盗走的只是抄录本,原甲早就遗失……”
她翻到龟甲的背面。
那里只刻了一行字。字迹极其古拙,像用利器生生凿出来的:
**“以血饲怨,以怨养鼎。鼎成之日,白骨铺路。”**
江晏盯着那行字,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什么意思?”
玉映还没回答,整个矿洞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地震,是某种……有节奏的、沉闷的撞击声,从洞穴更深处传来。咚,咚,咚——像巨大的心脏在搏动。
潭水剧烈翻涌,暗红色的浆液喷溅。冷白色的光骤然变亮,照亮了洞室深处原本隐在黑暗里的东西——
一具棺材。
石质的,表面刻满符文,棺盖微微敞开一道缝。
而棺材旁边,跪着更多的人影。
七八个,或许更多。他们都穿着破烂的工装,背对着这边,身体僵硬地跪着,对着棺材和潭水叩拜。动作整齐划一,像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
玉映的脸色彻底变了。
“走!”她一把抓住江晏的手腕,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切的惊慌,“快走!这是‘养尸地’!他们在用活人养——”
话没说完。
棺材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穿着红色嫁衣袖子的手。布料已经朽烂成缕,露出的手腕部位,是森森白骨。
那只手轻轻一抬。
所有跪拜的人,同时转过头来。
他们的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皮肤青黑溃烂,眼睛浑浊无神,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僵硬的弧度。
然后,他们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转过身,面向江晏和玉映,一步步走来。
玉映将龟甲塞进怀里,另一只手洒出一把银色药粉。药粉在空中化作光雾,暂时阻住了那些“人”的脚步。
“跑!”她推了江晏一把,“我来断后!”
江晏没动。他盯着那些越逼越近的身影,又看了眼棺材缝里那只红袖白骨的手,忽然问:
“棺材里那个……就是‘红裙女’?”
玉映咬牙:“是!她是第一代守鼎人的殉葬者,怨气凝聚百年不散,成了这养尸地的核心!周世玄和我师姐激活了她,现在她需要更多活人血肉来彻底苏醒!”
她的话印证了江晏的猜测。
这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矿洞。这是坟场,是祭坛,是用百年时间和无数人命堆砌出来的邪术温床。
而他们,闯进来了。
“走不了了。”江晏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指向洞口方向。
那里,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人影。四个,五个……更多的蛊奴堵住了来路。他们沉默地站着,手里拿着锈蚀的矿镐、铁锹,眼睛里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光。
前后夹击。
潭水翻涌得更厉害了,那只红袖白骨的手完全伸了出来,接着是另一只。双手扒住棺沿,一个身影……缓缓坐起。
红色的嫁衣,朽烂如絮。盖头早已不见,露出的头颅……是一具完整的女性白骨。白骨的眼窝里,跳动着两簇幽绿色的磷火。
她“看”向了江晏和玉映的方向。
洞室里的温度骤降。
玉映的手按在了腰间的银针上,江晏也摸出了药粉袋。但两人都清楚——面对这么多蛊奴,再加上一个醒了百年的怨煞,他们几乎没有胜算。
就在这时,江晏怀里那枚银锁片,突然开始发烫。
不是温热,是灼热。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胸口。
与此同时,棺材里的红裙白骨,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那只白骨手臂,指向江晏。
不,是指向他胸口的银锁片。
幽绿的磷火在她眼窝里剧烈跳动,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那声音起初杂乱,但渐渐拼凑成含糊的音节:
“守……鼎……人……”
玉映猛地抓住江晏的手臂:“你的锁片……怎么会有守鼎人信物的气息?!”
江晏也愣住了。
这锁片是玉映给他的,说是护身符。可如果它和守鼎人有关……
红裙白骨的手臂又抬了抬,这次指向了玉映。
“叛……徒……”
这两个字清晰得令人心悸。
玉映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而白骨的下一个动作,让整个洞室陷入了死寂。
她伸出手——那只白骨手掌,在棺材旁的地面上,缓缓画出了一个符号。
一个火焰形的符号。
和玉映后颈上那个胎记,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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