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观棋
沈明蹲在对面屋顶的阴影里。
这是一处低矮商铺的瓦顶，角度刚好，能看清波斯店铺门口那一片街面，又不那么引人注目。午后的阳光斜照过来，在他身前划出一道明暗的分界线，他就缩在影子里，像只安静的壁虎。手里拿着半个刚买的、还带着余温的胡饼，不紧不慢地嚼着。目光，却像冰凉的刀子，一寸寸刮过下方开始沸腾的街面。
过江龙带着他那几个歪瓜裂枣的手下，果然晃到了那家“宝隆”波斯店门口。店面气派，彩绸装饰，门口还站着两个高鼻深目的胡人伙计，穿着干净的窄袖袍子，正殷勤地招呼客人。过江龙一群人往那儿一站，流里流气，眼神乱瞟，立刻让几个本想进店的客人绕道走了。
一个年纪稍长的胡人管事皱着眉头出来，操着生硬的官话：“几位，有事？”
过江龙抱着胳膊，疤脸一扬，嗓门很大：“没啥事，就是兄弟们最近手头紧，听说你们这儿生意好，借点钱花花！”他身后的混混们跟着哄笑，歪嘴瘦子更是上前一步，伸手想去摸柜台上一串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
“放肆！”胡人管事脸色一沉，厉声喝道，“知道这是谁家的店吗？也敢来撒野！”
“我管你是谁家的店！”过江龙啐了一口，“在西市这片儿，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老子……”
他话没说完。
店内猛地闪出三条身影。动作极快，带起风声。清一色深色短打，身形精悍，眼神锐利，显然是看家护院的武人。为首的是个满脸虬髯、膀大腰圆的汉子，太阳穴微微鼓起，往门口一站，像半截铁塔，瞬间把过江龙一伙人的气焰压下去一截。
“滚。”虬髯护卫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过江龙被这气势慑得一滞，但众目睽睽下，面子挂不住，尤其是腰间那沉甸甸的一百三十文钱（沈明给的“孝敬”）给他壮了胆。他硬着头皮，色厉内荏地吼道：“吓唬谁呢？弟兄们，给我……”
“上”字还没出口，那虬髯护卫动了。
没有废话，没有花哨。他左脚猛地向前踏出半步，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似乎都微微一震。右掌随着踏步之势，由下而上，如开山斧般劈出，却不是劈向过江龙，而是狠狠拍在了店门旁那个半人高的石墩上！
“砰——！”
一声闷响，不像打石头，倒像是擂响了一面沉重的皮鼓。
石墩没碎。
但以他手掌落点为中心，坚硬的青砖表面，瞬间炸开一片蛛网般的白色裂纹！细密的石屑簌簌而下，清晰可见一个浅浅的、带着掌纹的凹陷！
这还没完。掌力余劲似乎透石而入，石墩后面靠着的一截装饰用的木栅栏，竟然“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街面瞬间一静。
原本看热闹的、路过的、买东西的，全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裂开的青砖和木栅。几个胆小的妇人更是“啊”地惊叫出声。
过江龙和他手下那帮混混，脸上的凶悍和嚣张瞬间凝固，然后像劣质的泥塑一样寸寸剥落，只剩下惨白和惊恐。歪嘴瘦子腿一软，差点坐地上。
屋顶上，沈明咀嚼胡饼的动作，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睛微微眯起，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掌力开碑裂石……不，是开砖裂木。发力距离短，爆发力极强。速度……”他脑海中飞快地评估。刚才那虬髯护卫踏步出掌的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远超普通人的反应极限。沈明以前在健身房见过退役的特种兵教练演示爆发力，但和眼前这人比起来，似乎还差了一线。更重要的是……
“有‘气’的波动。”沈明看得分明，在虬髯护卫出掌的瞬间，其手臂、手掌周围的空气，似乎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扭曲，像是高温炙烤下的景象，但更内敛，更凝聚。而且，拍中石墩后，那反震之力似乎被某种东西化解了大半，护卫自身身形只是晃了晃，脚下生根。
“综合评估：瞬间爆发力、绝对力量、速度，均接近甚至超越我认知中的人类极限，且具备特殊能量（真气？）加持，具备更强的破坏力、防御力和持久作战可能。初步判断，为‘武道’入门以上，至少是‘后天’境中的好手。危险等级：高，不可力敌。”
就在沈明冷静分析时，下方形势又变。
“好胆！敢在宝隆号动手！”一声尖利的呼喝从街口传来。只见一队十来个手持硬木短棍、穿着统一青衣的壮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管家模样的干瘦中年，面色阴沉。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这队青衣豪奴两侧，还跟着两名身穿褐色劲装、腰佩长刀的男子。这两人年纪稍长，约莫四十许，面容普通，但行走间步伐沉稳一致，呼吸悠长，目光开合间精光隐现，太阳穴微微鼓起，比那虬髯护卫还要明显半分。
“是京兆尹府上的人！”“宝隆号的东家来了！”围观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更多人开始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
那干瘦管家快步走到店前，先是对着虬髯护卫点点头，然后转向面如土色的过江龙，尖声道：“哪来的泼皮，瞎了狗眼！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产业！给我打！打死了扔乱葬岗！”
青衣豪奴们发一声喊，挥着棍棒就冲了上去。过江龙那帮混混早就被虬髯护卫那一掌吓破了胆，此刻见对方人多势众，还有官府背景，哪里还敢抵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但那两名一直没说话的褐衣护院，此刻动了。其中一人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切入混乱的人群，直扑正准备往后溜的过江龙。过江龙也算反应快，怪叫一声，抡起不知从哪捡来的半截木棍砸过去。
褐衣护院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不闪不避，左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砸来的木棍，五指一握，“咔嚓”，硬木棍应声而断！右手化掌为刀，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斜劈在过江龙仓促抬起的左臂上。
“啊——！”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过江龙的惨叫同时响起。他整条左臂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显然断了。
但这还没完。褐衣护院动作行云流水，劈断对方手臂后，掌势未尽，顺势下沉，变掌为拳，一记迅捷无比、势大力沉的直拳，重重轰在过江龙的心口！
“噗！”
过江龙如遭重锤，整个人离地倒飞出去，人在空中就喷出一口混着内脏碎块的血雾。他像一只破麻袋，划过一道弧线，狠狠撞在对面店铺厚实的土坯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软软滑落在地，脑袋歪在一边，瞪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恐惧和难以置信，胸口凹陷下去一块，已然没了声息。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歪嘴瘦子等人瘫倒在地、吓得失禁的骚味，和远处不知谁家孩子被捂住嘴的呜咽声在空气中弥漫。
青衣豪奴们似乎对这场面司空见惯，上前拖死狗一样拖走过江龙的尸体，又将其余吓瘫的混混拳打脚踢一番，撵得鸡飞狗跳，哭喊着滚出了西市。
那干瘦管家冷哼一声，对着四周拱拱手，皮笑肉不笑：“惊扰各位了，一点小麻烦，已经处理。宝隆号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但也最恨这些不长眼的泼皮无赖。诸位，请继续，请继续。”说完，带着豪奴和两名褐衣护院，转身进了店铺。虬髯护卫和另外两名护卫也冷冷扫了周围一眼，跟着进去了。
店门关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地上残留的几点暗红血渍，和石墩上那蛛网般的裂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短暂血腥。
围观的人群这才嗡地一声议论开来，指指点点，心有余悸，但也只是议论一阵，便渐渐散去。西市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喧嚣，仿佛那片刻的冲突和一条人命的消逝，不过是投入沸水中的一滴油，转眼就没了痕迹。
屋顶阴影里，沈明默默地、仔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胡饼。有些干，他拿起旁边用两文钱买来的劣质皮水囊，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喉咙。
目光，从下方已经空无一人的街角（过江龙被拖走的地方），移到那裂开的石墩，再移到“宝隆号”紧闭的店门，最后投向更远处长安城灰蒙蒙的天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兴奋，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看过江龙喷血倒飞、撞墙毙命的那个瞬间，胃部曾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心脏，也似乎漏跳了半拍。
但那感觉消失得极快，快得仿佛只是错觉。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只略显瘦削、指节分明、刚刚还用来“点金”、卖茶、数钱的手。干干净净，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然后，他放下水囊，拍了拍手上沾着的、并不存在的饼屑。动作很轻，很仔细。
嘴唇微动，几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消散在屋顶的风里：
“第一条命。”
“因我而死。”
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又像是在确认某个冰冷的算式结果。
说完，他静静地又蹲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看着下方街面人来人往，看着那摊血渍被不知谁的脚步无意间踩踏、模糊，看着夕阳将建筑物的影子越拉越长。
直到将下方每个人的反应、那两名褐衣护院出手的细节、虬髯护卫掌力的效果、以及整个事件从爆发到平息过程中，各方（店铺、官府、围观者）展现出的规则和潜规则，都如同烙印般刻进脑海。
他才缓缓站起身。
蹲得太久，腿有些麻。他扶着屋脊，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腕。目光最后扫过那片街面，眼神深处，那一丝极快掠过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波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幽深、更加冰冷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
“第一步，站稳脚跟。”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复盘，又像是在制定下一步计划。
“完成度，尚可。第一桶金，五百七十二文，外加一袋剩余粗茶。成本，近乎于零。”
“第二步，了解规则。”他看向宝隆号的招牌，又看向京兆尹府豪奴离去的方向，最后目光落向更广阔的、屋宇连绵的长安城。
“规则一：金钱开道，古今皆然。规则二：权势压人，官商勾连。规则三……”
他顿了顿，目光落回石墩的裂纹。
“武力，是凌驾于前两者之上，至少是与之并行的硬通货。后天境，真气外放，开碑裂石……这只是开始。”
夕阳的余晖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暗金色的边，另一半脸则沉浸在渐浓的阴影里。
“第三步……”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了前进的方向，确认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也确认了自己将要行走的道路。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方熙熙攘攘、为生计奔忙的芸芸众生，然后转过身，沿着屋顶阴影，脚步轻捷地几个起落，便如同融入暮色的幽灵，消失在西市鳞次栉比的屋瓦之间。
屋顶上，只剩下半个被遗忘的、干硬的饼渣，和一片被风吹动的阴影。下方，西市的喧嚣依旧，灯火次第亮起，仿佛那条刚刚逝去的、微不足道的性命，从未存在过。
沈明走在逐渐昏暗的巷弄里，腰间的钱袋随着步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声音不大，但很实在。
他摸了摸钱袋，感受着铜钱的坚硬和重量。
“该找个地方住了。”他想，“然后，想办法……接触这个世界的‘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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