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个时辰后，太师闻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姜王后寝殿的偏门。他未着朝服，只一身玄色常衣，额间那枚平日里紧闭的竖眼，此刻虽未睁开，却仍自然流露出一股沉稳如山的威仪，仿佛他周身三丈之地，连空气都凝实了几分。他眉头微锁，显然对深夜被王后以“社稷存亡”的绝密理由急召心存疑惑，但更多的，是沉积多年的忠君忧国之心被骤然攫紧的凝重。
“老臣闻仲，拜见王后。”闻仲跨入偏殿，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厚重。
“太师不必多礼，快请坐。”姜王后早已屏退所有心腹宫人，亲自掩上沉重的殿门，素手轻扬，指间几道微光闪过，布下简单的隔音禁制，她出身东伯侯姜氏，虽不以修为见长，但世家大族之女，粗浅的防窥之术还是懂得的。
殿内只余一盏青铜鹤灯幽幽燃着，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映照着彼此脸上那化不开的凝重。
“王后深夜急召，所言社稷存亡之事……”闻仲没有落座，目光如电，直视姜王后，“可是大王他……？”
姜王后没有直接回答，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力量，才缓步走到榻边，从锦枕之下，珍而重之地取出那本非金非玉、触手温润的黑色册子，双手捧至闻仲面前。
“太师先看看此物，再看其中内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闻仲接过册子，入手微沉，质地奇特，以他的阅历竟一时无法辨明。他下意识调动神念扫过，却如石沉大海，册子表面泛起一层极淡的幽光，将他的探查尽数吞噬。闻仲心中顿时一凛。
他不再迟疑，心念微动，额间那道常年闭合的竖痕骤然裂开一线缝隙！
没有惊天动地的雷光，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细若发丝的紫色电芒自竖眼中射出，悄然扫过黑色册子。这不是攻伐之术，而是他天生神目结合截教秘法修成的“洞虚雷瞳”，专破虚妄，窥探本源。
雷光过处，闻仲“看”到的景象，让他这位历经三朝、见惯仙神鬼怪、甚至连圣人都拜见过的老太师，也忍不住瞳孔骤缩！
册子本身在他法眼之中，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空无”与“实在”交织的状态。无数极其复杂晦涩、颜色各异的因果丝线缠绕其上，其中一道最粗壮、气息也最熟悉的赤金因果线，另一端赫然延伸向深宫某处——正是大王帝辛的寝殿方向！更让闻仲心神剧震的是，缠绕册子的，还有一丝极其淡漠、高高在上、仿佛凌驾于此方世界天道规则之上的……秩序气息！
这册子，仿佛独立于时间长河之外，不沾过去，不染未来，只定格于“此刻”呈现。
“此物……”闻仲缓缓开口，声音竟有了一丝干涩，“老臣竟看不透其根脚来历。”他稳住心神，补充道，“但绝非妖邪蛊惑之物，其上气息……虽陌生难解，却中正平和，甚至带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意蕴。”
压下心中翻腾的惊疑，闻仲翻开册子。入眼是大王那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内容却让他瞬间血涌头顶。再看到那些仿佛用鲜血书就、散发着不祥预感的赤红小字时……
“荒唐！荒谬！”
一声压抑着无边怒火的低吼如闷雷般在闻仲喉间滚动，他持册的手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忠诚被践踏、信念被冲击的极致愤怒与痛心疾首！
“大王岂会出此亡国之音？！成圣？何其虚妄！人族共主，当顶天立地，岂可自折脊梁，仰天道鼻息而存？！”闻仲指着那句“最后一位人皇”，额间竖眼缝隙中雷光不受控制地闪烁跳跃，周身气息引而不发，却已让殿内灯火剧烈晃动，“还有这‘天命所归’……”他的目光钉在那行血字上，声音冰寒刺骨，“老夫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敢妄断我大商国祚，定我人族天命！”
他不再多言，甚至不顾此刻身处深宫内苑，直接撩袍盘膝坐下，将那黑色册子置于身前地面。
“王后，请为老臣护法片刻。”闻仲沉声一句，随即闭合双目，双手掐动玄奥法诀。额间竖眼彻底睁开，一道远比之前凝实、清澈如水的雷光笼罩住黑色册子。同时，他周身泛起淡淡的清辉，无数细若微尘的古老符文自他衣袍间浮现、流转、幻灭，隐隐与苍穹星斗呼应。
截教秘传——紫微斗数辅以因果追源之术！此法极耗心神法力，非紧要关头，闻仲绝不轻用。
姜王后紧张地攥紧衣袖，屏息凝神守在旁边，只见闻仲面色随着推演不断变化。时而眉头紧锁，困惑不解；时而面皮抽动，震惊难言；时而怒色上涌，须发皆张……那清光与册子上的幽光交织辉映，竟在两人周围形成一片光怪陆离的朦胧景象，仿佛有无数模糊的画面与线条飞速闪过。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闻仲周身清光与雷光猛然一收，尽数敛入体内。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小口淤积的浊气，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额间竖眼也黯淡了许多，缓缓闭合，留下一道深深的疲惫竖痕。他睁开双目，眼中残留着尚未褪尽的震撼与难以置信，看向姜王后时，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太师！”姜王后急步上前。
闻仲缓缓起身，身形竟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站稳后，竟对着姜王后，深深一揖，礼数前所未有地郑重：“王后，此物……恐真是天机显化！或者说，是某位无法想象、超脱此界的存在，给予我大商的预警！”
“如何见得？”姜王后心悬到了嗓子眼。
闻仲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推演过度后的虚弱，却字字如铁：“老臣以神目观其因果，以紫微算其根源。大王手书之因果线，确系大王亲笔所留无疑，时间就在数个时辰前，与其登基后返回寝宫的时刻完全吻合。”
他顿了顿，眼中惊疑之色更浓：“但诡异至极的是，书写的此等内容骇人听闻，大王又是怎么得知的？其蕴含的天机信息碎片……匪夷所思地……与洪荒天道运转的某些深层轨迹隐隐相合！尤其是‘封神’、‘杀劫’、‘圣位’、‘周代商兴’等字眼触及的因果，晦涩深奥，却直指天地大势核心，连圣人老爷们怕也未必能完全厘清！这绝非此界任何人力或寻常仙魔法力所能伪造！”
姜王后掩口惊呼，脸色煞白。
他的结论石破天惊：“王后，此册预言，依老臣窥得的天机碎片印证，其揭示的‘大势’，恐有七八分为真！至少，它所指向的那个‘未来’，很可能正在某种力量推动下，悄然发生，或必将发生！”
闻仲看向姜王后，眼中痛心与决绝交织：“大王他……恐是真的被无形劫气迷惑心智，或是被这册子来源所言的‘系统’、‘成圣’之虚妄大念控制了心神，才会写下如此……糊涂之言，行那自毁长城之举！”
虽然早有最坏的猜测，但亲耳听到闻仲这位道行高深、忠心耿耿的太师以截教秘法证实，姜王后仍觉一阵天旋地转，踉跄后退，扶住冰冷的青铜灯柱才勉强站稳，指甲几乎要掐进铜柱之中。
“那……那该如何是好？”她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哀切，“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大王一步步……看着祖宗基业、六百年大商……”
“不！！！”
闻仲陡然断喝，声虽不大，却如惊雷炸响在姜王后心间。他苍白的面色因激动而泛起潮红，额间竖痕隐隐发亮，一股百战余生、截天取道的刚毅不屈气势勃然爆发，瞬间冲散了殿内弥漫的绝望。
“纵使天道定数，万物演化亦有一线生机！我截教教义，便是为天地众生，截取这一线生机！”闻仲目光灼灼，如暗夜明灯，直指那黑色册子，“如今，这一线生机已显，便是此册！它提前揭示了危机，便是给了我们应对、挣扎、乃至逆转的时间与可能！”
他语气放缓，却更加坚定：“大王心神虽可能受惑，但他毕竟是大王，是成汤子孙，是我等效忠的君主。其身或许已不由己，其志或已非本心。我等要做的，不是怨怼大王，不是坐以待毙，而是……”
闻仲看向姜王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破译大王看似昏聩荒唐行为背后的‘真实深意’与‘被迫无奈’，联手抗衡那操控大王的无形之力，扭转这预言中的悲惨结局，护卫大商国祚不绝，护卫我人族脊梁不折！”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姜王后心中的惶惑与哀伤，重新点燃了她眸中的火焰。她站直身体，用力点头，恢复了王后的端庄与坚毅：“太师所言极是！正合妾身之心！妾身得此册，或是天意不绝我殷商，不绝我人族！我们……必须有所作为。”
闻仲见她重燃斗志，心下稍安，沉吟道：“此事关乎国本，牵连甚大，必须绝密。除你我之外，暂时不可再让第三人知晓全部。一则防打草惊蛇，惊动那可能操控大王的‘系统’或背后黑手；二则朝堂复杂，人心难测，贸然泄露恐引发难以预料之动荡。”
“然仅凭你我二人，力有未逮。武成王黄飞虎，忠诚勇武，手握兵权且对大王忠心不二，可暗中引为臂助，执掌明面武力与部分军情。商容、比干等老臣，忠直睿智，可循序观察，待时机成熟、确认其心后再行吸纳，共谋国事。”
“当务之急，”闻仲目光锐利如刀，看向册子上关于北海的那行血字，“是应对这第一道迫在眉睫的预言——调老臣去北海！大王明日，不，或许今日早朝，必会下旨。此乃阳谋，老臣不能不去。若抗旨，立刻引发大王及其背后之‘念’的强烈疑心，我等一切暗中谋划皆成泡影。”
“太师之意是？”姜王后蹙眉。
“将计就计，速战速决！”闻仲胸有成竹，眼中闪过战场统帅的果决，“北海袁福通，纠集七十二路诸侯，看似声势浩大，实不过倚仗些左道巫术、地利之便的疥癣之疾！若按往常，调兵遣将，稳扎稳打，确需耗时。但如今情势紧迫，老臣已无暇与之周旋。”
他压低声音：“老臣离宫前，已用秘法向几位海外同门传出讯息。九龙岛王魔、杨森、高友乾、李兴霸四位道友，与老臣有旧，道法精深，尤擅战阵合击与破解旁门之术。彼等虽不直接参与凡俗征战，但暗中照应，提供些许便利、情报，乃至关键时刻略作震慑，足矣！”
闻仲继续部署：“王后坐镇朝歌，需暗中协调，确保大军后勤粮草畅通无阻，不受人为掣肘。比干亚相或可在此事上暗中助力。如此，快则三月，慢则半载，老臣必携大胜之师，班师回朝！绝不给那‘拖住十五年’的预言以可乘之机！”
姜王后听得心潮澎湃，但随即忧虑：“只是……太师离朝期间，大王身边……”
“此正是关键，亦是老臣最忧心之处。”闻仲神色凝重，“老臣离朝，大王身边若无可靠之人时刻关注其动向，解读其每一道旨意、每一项举动背后可能隐藏的‘被迫’或‘深意’，并及时做出应对，恐祸患生于肘腋之间。此事……”
“太师放心！”姜王后毅然接过话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妾身虽居深宫，亦非毫无根基。解读大王旨意，协调内外，稳住后宫，并设法与黄将军等保持秘密联络，妾身责无旁贷！纵有万难，亦在所不辞！”
闻仲深深看了姜王后一眼，这位平日里端庄贤淑、以柔美示人的王后，此刻眉宇间竟隐隐有了一股不让须眉的英气与决断。他眼中露出由衷的赞赏与欣慰，再次郑重拱手：“王后贤德坚毅，实乃大商之福，大王之幸，亦是老臣之幸！如此，我等便在这暗夜之中，结此秘密同盟，携手为这茫茫天机之下，争那一线变数，搏一个朗朗乾坤！”
两人就着摇曳的灯火，又低声商议了许多细节：如何通过姜王后娘家带来的可靠仆役传递消息；设定几种紧急情况下的暗号；对朝中可能因闻仲离朝而蠢蠢欲动的某些势力保持警惕；以及对那预言中提及的“妖孽”（如未来可能出现的妲己）提前防范等等。
窗外，浓墨般的夜色渐渐稀释，东方天际悄然露出一抹淡淡的鱼肚白，星辰隐没，新的一天即将无情到来。
闻仲将黑色册子交还给姜王后，郑重道：“此册关系重大，请王后务必妥善收藏。老臣需回府稍作准备，以应早朝。”
“太师，一路珍重。北海之战，必旗开得胜。”姜王后回礼，眼神坚如磐石，“朝歌，妾身与武成王在此，静候太师凯旋。”
闻仲点头，不再多言。玄衣身影一晃，犹如融入渐褪的夜色之中，悄然消失在偏殿门外，气息全无，仿佛从未曾来过。
姜王后独自立于殿中，晨曦微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低头，看着手中沉寂的黑色册子，又抬头，望向帝辛寝殿的方向，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却让她的眼神更加清明锐利。
“大王……”她轻声自语，声音飘散在清冷的晨风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无论您是身不由己，还是神魂蒙尘……妾身与太师，与这朝中忠贞之士，绝不会让这册子上的血色预言成真。”
“大商，不会亡。人皇之位，气运连绵。这或许，便是人道给予我大商，给予我人族，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线生机！”
殿外，宫中巡查侍卫交接的脚步声隐约传来，宫女太监开始低语走动，沉睡的宫殿缓缓苏醒。而一场关乎王朝天命、人道气运的无声抗争，已在这深宫最隐秘的角落，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拉开了沉重而决绝的序幕。
晨光，终究会照亮前路，哪怕它最初只有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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