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黎逸宸参加了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的集训，要去北京一个月。
出发前一晚，颜辞夏在他房间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敲门。
黎逸宸正在收拾行李。书桌上摊着几本书，箱子里已经放了几件叠好的衣服。抬头，似是没想到她会进来。
“有事？”他问。
颜辞夏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里面装着肠胃药，还有一包黎逸宸常吃的薄荷糖。
“听说集训很累，”她小声说，“你…记得注意身体。”
黎逸宸没有立刻接下。房间里的灯光很亮，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
“谢谢。”他终于接过，放进箱子的夹层。
窗外传来蝉鸣，一声接一声，撕扯着夏夜的寂静。
“那个，”颜辞夏绞着手指，“你会给我……发信息吗？”
问完她就后悔了。脸腾地烧起来。
黎逸宸看着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要把她吸进去。良久，他移开视线，继续收拾行李。
“有空就发。”他说。
很平淡的四个字。颜辞夏却觉得心里乐开了花。
那天晚上她失眠到凌晨三点。手机屏幕亮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编辑好的那句“一路平安”，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她怕打扰他，怕他觉得烦。少女的心思在喜欢的人面前如此露骨。
黎逸宸走后的第七天，终于发来第一条信息。
是一张北京的夜空，模模糊糊的，像素不太高。配文只有一个字：
“雨。”
颜辞夏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点了保存。她打开手机，查了北京那几天的天气，确实有雷阵雨。
她回：“出门别忘了带伞。”
发送。
半小时后，手机震动。
“知道了。”
只有三个字。
那个夏天，他们的对话加起来不超过二十句。但每一句，她都背下来了。
“实验失败了。重做。”
“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食堂的菜好吗咸。”
“好惨啊。”
“明天决赛。”
“等你凯旋。”
最后一条，是在他拿到金牌的那天晚上。
她守着手机等到十二点，终于等来他的消息。
一张金牌的照片，在宾馆房间的床头灯下闪着光。
她正要回复，又一条消息跳出来：
“回家了。”
不是“回来了”，是“回家了”。
颜辞夏抱着手机，把脸埋进枕头里。夏夜的凉风从窗户吹进来，却吹不散她脸上的热度。
她知道。
她沦陷了。
彻底地，无可救药地。
就像一场无声的雪崩。起初只是山顶的一片雪花松动，然后牵连起整片山脉。等察觉时，早已天崩地裂，万里冰封。
而她的春天，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到来了..
高三的暑假只有短短二十天。
颜辞夏把黎逸宸发回来的金牌照片保存在手机中。金牌在日光下会反光，她总是看着看着就走神。
开学第一天，重新排座位。颜辞夏被调到第三排正中间，周晓薇依然是她同桌。
“太好了！”周晓薇凑过来，“我还怕跟你分开呢。”
颜辞夏笑着整理新课本，余光瞥见教室后门。黎逸宸正从走廊经过，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手腕。
他往教室里看了一眼。
目光相遇的瞬间，颜辞夏心跳漏了一拍。但他很快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看谁呢？”周晓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哦，黎逸宸啊。听说他拿了物理竞赛金牌，保送是稳了。”
“保送？”颜辞夏手中的笔掉在桌上。
“对啊，清北随便挑吧。不过……”周晓薇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他不打算学物理了。”
颜辞夏一愣：“那他想学什么？”
“好像是……医学？”周晓薇也不太确定，“我听他们竞赛班的说的，他想报临床医学，八年制那种。”
颜辞夏捡起笔，指尖微微发凉。医学……那个需要最顶尖分数、最漫长学制、最沉重责任的专业。
他的世界，正在以她难以企及的速度和方向，坚定地向前延伸。
晚餐时，黎志远也提起了这个话题。
“小宸，竞赛金牌拿到了，保送资格也没问题了。想好去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了吗？”黎志远语气温和，带着商议。
黎逸宸放下筷子，声音清晰平静：“A大，临床医学八年制。”
短暂的寂静。秦俪君有些惊讶地抬头，黎志远则沉吟了一下。
“医学……很好，救死扶伤，是个好的职业。”黎志远点点头，但语气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不过，学医很苦，周期也长，压力可不小。你确定这是你想走的路？”
“确定。”黎逸宸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
颜辞夏低着头，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米饭。她想起他曾说“她逻辑清晰，适合学法律”，而他自己，却选择了一条更需要理性与坚韧，也似乎更孤独的路。
“那……物理竞赛的金牌，不可惜吗？”秦俪君轻声问。
“不可惜。”黎逸宸的目光似乎飘向很远的地方，又迅速收回，“物理是理解世界的方式，医学是介入生命的方式。我更想选择后者。”
那晚的补课时间，颜辞夏拿着数学卷子去敲黎逸宸的门时，发现他书桌上的资料已经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几本厚重的医学入门书籍和人体解剖图谱。
他已经换好睡衣，深蓝色的纯棉材质，衬得肤色冷白。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他面前摊开的书页上，那上面是复杂的人体结构图。
“哪题？”他抬头问，神色如常。
颜辞夏指着最后一道函数题。黎逸宸接过卷子看了几秒，抽出一张新的草稿纸。
“这种题型有固定解法。”他边写边说，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先找定义域，再考虑单调性……”
他的讲解依旧条理分明，但颜辞夏的注意力却难以集中。她的目光掠过他线条干净的侧脸，落在他手边那本翻开的《系统解剖学》上。彩色的插图里，神经与血管纤毫毕现，那是她全然陌生的领域，却将成为他未来无数个日夜沉浸其中的世界。
“听懂了吗？”他忽然抬头。
颜辞夏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的眼睛，慌忙点头：“懂、懂了。”
黎逸宸显然不太信。“那你做一遍。”他把草稿纸推过来。
她接过笔，努力回忆步骤。写到一半，卡住了。
房间里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秋虫隐约的鸣叫。
“这里。”他伸出手，指尖准确地点在她写错的一步。
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她的手背。颜辞夏像是被细微的电流划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黎逸宸的动作也顿住了。
台灯的光晕里，空气仿佛凝滞，能看见细微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沉浮。
“我……”颜辞夏想说点什么。
黎逸宸收回手，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剩下的步骤你自己推导一遍。我去倒杯水。”
他离开房间时，轻轻带上了门。
颜辞夏盯着草稿纸上他指尖点过的那一小块地方，怔忡了许久。那触感仿佛还残留着，连同他书桌上那些冰冷又精密的人体图谱一起，刻进了这个秋夜的记忆里。
九月底的第一次模拟考，颜辞夏数学考了118分，年级排名冲进了前五十。班会时，班主任特意点名表扬了她的进步。
放学路上，周晓薇挽着她的胳膊兴奋地说：“辞夏你也太厉害了！照这个趋势，重点大学没问题啊！”
“还得继续努力。”颜辞夏笑了笑，心里却因为那句表扬而泛起一丝甜意。她想起那些被黎逸宸辅导的夜晚，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反复推演的草稿。
走到校门口，她意外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黎逸宸推着自行车，站在那棵叶子已开始泛黄的梧桐树下，正低头看着手机。夕阳的余晖将他清瘦的影子拉得很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咦？你哥？”周晓薇惊讶地小声说。
颜辞夏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几拍。她跟周晓薇道别，朝着那片树荫走去。
“你怎么来了？”她走近，风里夹杂着他身上那种干净的、像是消毒皂混合着淡淡的味道。
不知何时起，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
黎逸宸收起手机，目光落在她脸上：“听说今天出模考成绩？”
“嗯。”颜辞夏从书包里拿出折叠整齐的成绩单，递给他。
他接过来，展开，目光迅速扫过各科分数，最后在数学那一栏停留了两秒。颜辞夏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只见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平淡的样子。
“有进步，继续努力。”他将成绩单递还给她，言简意赅，“上车。”
回程的路上，秋风已带着明显的凉意，卷起路边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颜辞夏侧坐在自行车后座，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成绩单。梧桐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枯黄的叶子飘落在他们的肩头，又滑落。
“黎逸宸。”她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
“嗯？”
“谢谢你……之前的辅导。”她说完，又觉得这话太轻，不足以承载那些深夜灯下的时光。
前面的人没有立刻回应。自行车平稳地拐进别墅区的道路，车轮碾过地上厚厚的落叶，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
就在颜辞夏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传了过来：“是你自己做到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认真：“继续保持。高三，每一步...都很重要。”
十月中旬，黎逸宸的保送事宜基本落定。他选择了A大临床医学八年制，这意味着他高三下学期就需要提前去大学旁听部分基础课程。
黎志远请了人来帮忙收拾他在家里的常用物品，准备在A大附近租一间公寓。黎逸宸却坚持自己整理最重要的书籍和资料。
颜辞夏站在他敞开的房间门口，看着他沉默而有序地将一本本书籍、一叠叠笔记分类放入纸箱。
“需要帮忙吗？”她轻声问。
“不用。”黎逸宸没抬头，手里动作不停。
颜辞夏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这个房间。简约的家具，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架如今空了一半，书桌上那个陪伴他多年的地球仪还在，旁边多了几支专业绘图铅笔和一套崭新的、带着金属冷光的解剖器械模型。没有多余的装饰。干净、整齐，却也透着一种严谨的疏离。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床头柜。那个银色的相框还在，里面是年幼的黎逸宸和一个眉眼温柔的女人。照片中的他笑得很开心，那是颜辞夏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黎逸宸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整理书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边一本厚重的书小心地放入箱中。
“你……以后还会经常回来吗？”颜辞夏问出这句话时，心里泛起一阵空落。
“周末有空会回来。”黎逸宸封好一个装满书的箱子，直起身，看向她，“你马上高三，不能松懈。有问题...”他顿了顿，“随时可以发信息问我。”
“好。”颜辞夏点点头，觉得心里痒痒的。
楼下传来搬家工人搬运重物的声音和隐约的交谈声，反而衬得房间异常寂静。
黎逸宸走到书架前，略一沉吟，从最上层取下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笔记本的边角虽然已经有些磨损，却保存得很好。
他转身，将笔记本递到颜辞夏面前。
“这是……”她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
“我高一到高三的数学和理综笔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重点、易错点、典型题型和我的解题思路，都在里面。比之前给你那本更全面。”
颜辞夏翻开扉页。依旧是那手漂亮而有力的字迹，但不同于之前那本“给辞夏”的简洁，这本笔记的扉页下方，多了一行用钢笔写下的小字，墨迹已晕开，纸张也有些泛黄：
“理解比记忆重要，逻辑比题海有效。”
她的眼眶瞬间就热了，急忙低下头，怕被他看见翻涌的情绪。
“好好用。”黎逸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半分，“法律也好，其他专业也好，扎实的逻辑思维是基础。”
他说完，便转身继续去收拾另一个箱子，留给颜辞夏一个清瘦而挺直的背影。
颜辞夏抱着那本凝结了他三年心血的笔记，像抱着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期许，慢慢退出了他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书桌前，她将笔记本地放在桌角。台灯下，那行小字仿佛带着温度。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在楼梯上与她擦肩而过的冷漠少年，那个在露台上说“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的哥哥，正在以一种她几乎追赶不上的速度，朝着一个明确而坚定的未来走去。
而她的未来，还模糊地藏在厚厚的习题集和下一次模考成绩之后。
她必须更加努力才行。
为了追上他的背影，她知道那很难，但至少能看见他所在的那个世界的一角。
深夜十二点，颜辞夏刷完一套理综卷子，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
她犹豫了一下，输入：“新的数学笔记，我会好好用的。”
发送。
她以为不会很快有回复，正打算关机睡觉，手机却轻轻震动了一下。
“嗯。早点休息。”
但颜辞夏却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她自己微微弯起的嘴角。
窗外的秋夜，深而静。
她知道，属于她一个人的、漫长而隐秘的战役，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而那个已经成为她心底最明亮坐标的人，已经率先抵达了新的起点。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年龄和称呼，还有即将展开的、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但这并不能阻止那颗早已悄然埋下的种子，在青春的土壤里，愈发执拗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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