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二年，春。
鄄城的清晨，还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薄雾如轻纱般弥漫在街巷间。街边的柳树已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少女柔美的发丝。偶尔有一两声鸡鸣犬吠从远处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曹鉴的居所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那药香混合着屋内檀木家具散发的沉稳气息，以及窗外飘进来的泥土和花草的芬芳，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复杂的气味。曹鉴靠在特制的圈椅中，这圈椅是用上等的紫檀木制成，椅背和扶手处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触手光滑温润。他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袍，长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玉佩呈羊脂白色，质地细腻，触手生温，在掌心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这是他父亲月前托人送回的战利品。案上摊开着的，是曹操随玉佩附来的简信。信纸已经有些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辨。
信不长，寥寥数语，用的是父子间约定的“童谣式”暗语：“酸枣宴毕，虎牢观战。孙凭父退，关破华雄，袁氏不豫。洛阳有闻：司徒收义女，董吕生隙。吾儿‘梦’中可有所见？”
曹鉴的目光在“司徒收义女，董吕生隙”这八个字上停留良久。
窗外的春鸟啁啾声不时传来，那清脆的鸣叫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然而，他此刻的思绪却完全不在这些春日的美景上，脑中掠过的是史书残页中的画面——凤仪亭掷戟，连环计收网。他暗暗在心里盘算着时间，该是今春了。
“阿福。”他唤来老仆，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低沉。老仆阿福是个年约五旬的老人，身形微微佝偻，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皱纹，但眼神却依然明亮而忠诚。他快步走到曹鉴身边，恭敬地问道：“公子，有何吩咐？”
曹鉴看着他，缓缓说道：“取我的锦囊来。”阿福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特制的粗布小袋走了出来。这小袋是用粗麻布制成，颜色暗沉，表面有些粗糙的纹理。
曹鉴接过锦囊，从案上拿起炭笔。这炭笔是他特意让人制作的，笔身是用细长的竹枝削成，笔头则是用优质的炭灰制成，书写起来流畅而清晰。他在里衬上书写，外人看去只是一片灰黑，只有他和曹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他提笔，斟酌着字句。他不能写“董卓将死于吕布之手”，那太像妖孽所为。只能隐晦提醒：“父启：若洛阳变起，董死吕手，西凉军必溃散东奔。宜陈兵东郡西境，收拢溃卒为己用，尤需防溃军为祸乡里。另，闻蔡中郎邕陷洛阳，其人性直重义，董卓待之以礼，卓死，邕恐有悲声而获罪。其家眷或在陈留，可否暗护？儿鉴，咳血手书。”
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写完最后一个字，他轻轻咳了两声，将布片仔细叠好塞入锦囊。又取一枚小竹片，这小竹片是他和曹操约定的特殊符号载体，上面刻着只有曹操能懂的符号——代表“急，速阅”。他将竹片放入特制竹筒，那竹筒是用新鲜的竹子制成，表面还带着淡淡的竹香，筒口用细麻绳紧紧扎住。
“唤信鸽来。”曹鉴说道。阿福赶忙走到窗边，打开鸟笼，一只灰鸽扑棱棱地飞了出来。这灰鸽羽毛灰白相间，眼睛明亮而有神，它站在曹鉴的手上，歪着头看着他。曹鉴将竹筒绑在灰鸽的腿上，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说道：“去吧。”灰鸽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振翅飞向西方，很快便消失在远处的天空中。
灰鸽飞走后，曹鉴望向窗外。春阳明媚，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房间里，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然而，他却觉寒意刺骨，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流正从心底涌起。有些事，明知要发生，却无力阻止。他能做的，只是在历史的洪流中，为曹家投下几枚尽可能有利的石子。
三日后，曹操的回信至，同样简短：“儿言已悉。兵已陈于边境。蔡氏事，为父斟酌。”
曹鉴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信纸，目光在字迹上缓缓移动。
“斟酌……”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知道父亲会权衡利弊——救蔡邕可能得罪即将掌权的王允，但若能得海内大儒一脉的感激，亦是长远之利。
又过七日，前线军报随日常补给送至。军司马夏侯惇的亲笔，字迹刚劲有力。他详述了联军近况：“……袁本初宴上几番问及大公子‘神童’之说，主公皆以‘病弱稚子，偶有呓语’搪塞。然袁术等窃窃，恐非好事。另，孙文台得主公暗助粮草，甚为感激。华雄搦战时，主公力荐关羽出战，云长温酒斩将，联军震动……”
曹鉴读到“关羽”二字时，指尖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两个字上，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高大威武、面色红润的武将形象。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关羽斩华雄，刘备之名初显，而父亲也因此与这位未来枭雄结下最初善缘。只是这份善缘，在后来……
他摇摇头，挥散思绪。眼下最重要的是洛阳。
四月末，一个晨雾弥漫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街边的花草上都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在微弱的晨光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信鸽带回的已不是寻常军报，而是曹操用朱砂写就的急讯。那朱砂的颜色鲜艳夺目，在白色的信纸上显得格外刺眼：“洛阳剧变！董卓伏诛，吕布动手，王允掌权。儿之料，一应验！”
字迹略显潦草，可见书写时心境激荡。曹鉴猛地坐直身体，他的动作太急，胸腔一阵闷痛，剧烈咳嗽起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手中的信纸也随着他的颤抖而微微晃动。待喘息稍定，他立刻回信：“父安否？西凉溃军动向如何？王允可赦李傕郭汜等人？蔡中郎安危？”
他顿了顿，又添一句：“若王允拒赦西凉诸将，则洛阳必生二次大乱。届时长安危殆，天子恐再蒙尘。父亲宜静观，屯粮练兵，收拢流民，以待天下之变。”这已是他能提示的极限。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一个新的竹筒中，再次唤来信鸽。灰鸽站在他的手上，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急切，咕咕地叫了两声。曹鉴轻轻拍了拍它的头，说道：“快去吧。”灰鸽再次振翅飞走，很快便消失在晨雾中。
信鸽飞走后，曹鉴让侍卫推他到院中。春深似海，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艳，那一朵朵粉色的桃花如同天边的云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甜美的香气。然而，他却无端想起那句诗：“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铜雀台尚未建，二乔尚是少女。而洛阳的鲜血，已经染红凤仪亭的春水。他低声自语，声音散在风里：“王允啊王允，你诛董卓是为国除害，可拒赦西凉军，杀蔡邕寒士人之心……这盘棋，你要下砸了。”
身后传来稚嫩的呼声：“兄长！”曹鉴转过身，只见曹昂摇摇晃晃扑来。曹昂年仅五岁，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小长袍，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手里攥着几朵野花。那野花是淡黄色的，花瓣上还带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曹鉴接过野花，那柔软的花瓣触感细腻，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他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曹昂的头发柔软而蓬松，像一团黑色的云朵。至少，这一世的曹昂，不必死在宛城。这念头让他心中稍安，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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