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校的教室位于一栋老旧的写字楼里，空气里混杂着灰尘、复印机墨粉和陈旧木桌椅的气味。学生不多，二十来人，年龄职业各异，有和蒙淼一样想提升技能的一线工人，也有暂时失业想转行的白领，还有几个纯粹想混个证书的中年人。
蒙淼坐在靠窗的位置，摊开崭新的笔记本。讲台上，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讲师正在讲解物流信息系统的数据库结构。屏幕上滚动的代码和流程图，对只有初中学历的蒙淼来说，如同天书。周围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偷偷玩手机。
最初的兴奋和决心，在接触到具体知识的难度时，像被针扎了一下的气球，迅速瘪下去一些。听不懂。很多术语不明白，逻辑跟不上。讲师语速很快，仿佛默认所有人都该有基础。
挫败感像熟悉的潮水，又要漫上来。蒙淼下意识地握紧了笔，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了仓库里堆积如山的货物，陈胖子油光发亮的脸，李强赵斌不怀好意的笑，还有银行卡里所剩无几的余额。如果学不会，钱就白花了，机会就溜走了，他还是那个只能在底层搬运、谁都可以踩一脚的蒙淼。
就在这时，眉心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不是刺痛，更像是有人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点了一下。
随即，一个感觉浮现——不是画面，不是声音，纯粹是一种感觉：专注。
那是一种极度纯粹、摒弃一切杂念、将所有心神都投入眼前一件事上的状态。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代码、图表、讲师的声音。没有对学不会的恐惧，没有对钱白花的焦虑，没有对未来的迷茫，只有此刻，只有理解这个唯一的目标。
这感觉一闪而逝，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蒙淼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刚才那种专注的状态。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我学不会怎么办”的焦虑中拔出来，聚焦到屏幕上那一行行陌生的代码和讲师正在解释的概念上。
看不懂？那就先记下来。逻辑不通？那就画关系图，哪怕画得歪歪扭扭。讲师讲得快？手机有录音功能，回去反复听。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刚开始的茫然和逐渐升起的烦躁，而是一种沉静的、试图捕捉和拆解信息的努力。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移动，记录下关键词和疑问。
课间休息时，旁边一个同样听得云里雾里的大哥凑过来抱怨：“这讲的啥啊，根本听不懂，早知道不来了。”
换做以前，蒙淼大概会跟着叹气，加深自己的挫败感。但此刻，他心里还残留着那一丝“专注”带来的平静。他看了看自己记得乱七八糟的笔记，说：“是挺难的。不过我看老师课件上标了参考书，或许可以找来看看。有些概念是不是我们理解的角度不对？”
那大哥愣了一下，摆摆手：“算了吧，看书更头疼。”转身找别人聊天去了。
蒙淼没在意。他拿出手机，搜索讲师提到的参考书，找到电子版，下载。又看到几个相关的入门视频，也收藏了。他意识到，指望几节课就脱胎换骨不现实，但至少，他找到了如何开始学习的路径。就像面对一堵高墙，他不知道怎么翻过去，但至少开始寻找墙上的缝隙和可以借力的凹凸。
下半节课，他依旧听得吃力，但心态已然不同。不再是被动承受知识的轰炸，而是主动地、哪怕笨拙地去捕捉和梳理。他甚至还鼓起勇气，在讲师询问是否有疑问时，举手问了一个关于“数据字段关联”的基础问题。问题很浅，讲师简单解释后，蒙淼其实还没完全明白，但他记下了答案和新的疑问。
走出教室时，夜风微凉。蒙淼看着城市璀璨的灯火，第一次觉得，那些灯光里，或许将来也会有属于他的一小盏，不是靠运气，而是靠他自己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
回出租屋的路上，经过一个巷口，里面传来吵闹声。隐约是几个混混围着一个人推搡。蒙淼脚步顿了一下。若是以前，他会立刻低头加快脚步离开，心里或许会有点不安，但更多是“别惹事”的自我保护。
但今晚，他只是稍微停顿，目光扫过巷子里的情况。三个混混，被围的是个看起来像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在慌乱地辩解着什么，手里紧紧抓着一个书包。
蒙淼没有热血上涌冲进去。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正面冲突毫无胜算。
但他也没有立刻走开。
他退到巷口外的阴影里，拿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对准巷内，同时用另一只手拨通了报警电话，压低声音快速清晰地说明了地点和情况。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站在阴影里，手机镜头稳稳地对着巷内。这是一种无声的威慑。混混们很快注意到了巷口有人拿着手机，动作迟疑起来。他们看不清蒙淼的脸，但那个举着手机的轮廓和可能正在录像的举动，让他们感到了风险。
僵持了不到一分钟，警笛声由远及近。三个混混骂了一声，迅速松开那个学生，朝着巷子另一头跑了。
蒙淼这才收起手机，转身混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快步离开。心跳有点快，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做了该做之事的、轻微的战栗和通畅。
他没有逞英雄，也没有冷漠走开。他用了一种更聪明、更安全、也更有效的方式，介入了这件事。这方式里，有他对自身实力的清醒认知，也有他想要做点什么的意愿，还有从那个专注状态延伸出来的一点冷静判断。
回到出租屋，他洗漱后躺在床上。回想今晚的两件事——课堂上的挣扎与调整，巷口外的抉择与行动。他忽然觉得，自己体内那条细小的溪流，似乎流量大了一点点。它依然孱弱，但冲刷岸边顽石的力量，似乎强了那么一丝。
闭上眼睛准备入睡时，他隐约感觉到，眉心那点凉意所在的地方，似乎微微发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缓慢地生长或连接。
沧澜界，云水宗外门，试剑台。
云水宗是东域颇有名望的修仙宗门之一，以水行功法见长。外门弟子每三月一次的小比，是检验修行成果、争夺资源和排名的重要场合。试剑台由整块青罡岩砌成，宽阔坚实，周围设有防护阵法，此刻台边围满了观战的外门弟子，人声鼎沸。
蒙淼站在候场区。他换上了一身宗门制式的蓝色劲装，腰间佩着宗门发放的制式长剑“秋水”，剑身如一泓秋水，寒意凛然。经过冰魄寒潭的淬炼，他体内血煞尽除，修为稳固在虚丹中期，气息更加凝实，眼神中的锐利也多了几分内敛的深沉。
但他此刻的心境，却并不像外表那么平静。
昨夜静修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股来自遥远彼端的“意”。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清凉宁静，而是混杂着一种专注的挣扎和抉择后的轻微战栗。那感觉如此真切，甚至影响了他调息的节奏，让他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在陌生知识海洋中的跋涉，和一次在危险边缘的谨慎介入。
这连接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清晰。另一个自己的生活碎片，如同断续的水流，不断汇入他的心湖，扰动涟漪。
“下一场，甲字三号台，蒙淼对王猛！”执事弟子的声音响起。
蒙淼收敛心神，一步踏出，身形如流水般掠上试剑台。他的对手王猛，是个身材魁梧、修炼土系功法的壮汉，手持一对沉重的镔铁锤，已有虚丹初期的修为，以力量雄浑、防御见长。
“蒙淼？听说你前阵子去了血煞沼泽，居然还能活着回来，运气不错。”王猛声如洪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不过今天你的运气到头了。水行功法，最怕的就是我这种以力破巧！”
蒙淼没有答话，只是平静地抽出“秋水”剑，剑尖斜指地面，摆出《沧浪剑诀》的起手式“静水流深”。他整个人的气息瞬间与剑意相合，仿佛化作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看似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装神弄鬼！”王猛大喝一声，双锤舞动，带起呼啸风声，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朝着蒙淼猛冲过来，气势惊人。他修炼的《厚土诀》让他下盘极稳，力量贯通，这一冲之势，寻常虚丹中期也不敢硬接。
台下响起一阵惊呼。王猛这开场就全力猛攻的打法，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就是要用绝对的力量碾压对手。
蒙淼眼神微凝。若是以往，他或许会选择以《沧浪剑诀》中更灵动的“浪叠千重”或更锋锐的“断水流”来应对，游斗寻隙，或者以点破面。
但就在王猛巨锤即将临身的刹那，蒙淼心中一动。昨夜感受到的那股专注的挣扎和抉择后的战栗感，莫名地浮现出来。那感觉里，没有强大的力量，却有另一种东西——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知，对可用资源的快速判断，以及对“最优解”的冷静寻找。
电光石火间，蒙淼改变了主意。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硬接。他脚下步伐极其玄妙地一错，身体仿佛瞬间失去了重量，顺着王猛冲锋带起的劲风，向后飘退。同时，手中“秋水”剑划出一道极其圆融的弧线，不是刺，不是劈，而是引。
剑尖轻柔地点在最先袭来的铁锤侧面，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力道透出，不是对抗，而是巧妙地引导和偏移。
王猛感觉自己的重锤像是砸进了一团粘稠无比的胶水里，预想中的碰撞没有发生，力量被带偏了方向，原本一气呵成的冲锋节奏顿时一乱，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
蒙淼飘退的身形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止住，随即反向弹出！他不再后退，而是沿着王猛因踉跄而露出的侧身空当，揉身而进！
“秋水”剑光一闪，不再是轻柔的引，而是化作了冰冷的刺！剑光如一线寒泉，精准无比地刺向王猛因挥锤而抬高的腋下——那是他重甲防护相对薄弱、且发力关键之处。
王猛大惊，仓促间回锤格挡已然不及，只能猛运灵力，土黄色光芒在腋下凝聚，试图硬抗。
“嗤——！”
剑尖刺中土黄灵光，发出一声轻响。蒙淼的剑未能破开王猛的全部防御，但那股凝练尖锐的剑气和其中蕴含的一丝奇异的穿透之意，却让王猛腋下一阵剧痛酸麻，凝聚的灵力差点涣散。
蒙淼一击即退，再次拉开距离，恢复“静水流深”的起手式，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电光石火般的反击只是幻觉。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
“刚才那是什么步法？好诡异！”
“蒙淼的剑……好像有点不一样了？说不出来……”
“王猛吃了个暗亏！”
王猛又惊又怒，腋下的酸痛让他更加暴躁。“你找死！”他狂吼一声，再次挥舞双锤扑上，这一次更加谨慎，但攻势也更加疯狂，锤影如山，笼罩蒙淼周身。
蒙淼却显得越发从容。他不再拘泥于《沧浪剑诀》固定的招式，而是将剑法与他近来的感悟，尤其是那种来自另一个自己的、对水流不同形态的理解结合起来。
他的剑势时而如涓涓细流，缠绵不绝，在王猛的狂猛攻势中寻找缝隙，消磨其力；时而如暗流漩涡，引偏王猛的锤势，让他空耗力气；时而如惊涛拍岸，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骤然爆发出凌厉的反击。
更让王猛难以适应的是蒙淼那种战斗节奏。他不再是一味抢攻或固守，而是有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仿佛能预判到王猛灵力运转的些许凝滞，或者情绪暴躁时露出的微小破绽，每每在关键时刻给予精准的干扰或打击。
这不是力量或速度的碾压，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对战斗韵律的把握。这韵律里，融合了水的变化无常，也掺杂了一丝来自异世的、在平凡困境中磨砺出的耐心与精准。
五十招过后，王猛已是气喘吁吁，灵力消耗巨大，身上多了七八处不深不浅的剑伤，虽然不致命，却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动作和心态。而蒙淼依旧气息绵长，眼神清明，剑势圆转如意。
“我……认输！”王猛终于不甘地吼出这三个字，拄着双锤，脸色灰败。他输得憋屈，不是输在绝对实力，而是输在那种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的压制感。
台下响起一片赞叹和议论声。蒙淼收剑入鞘，对王猛微微点头，转身走下试剑台。执事弟子高声宣布：“甲字三号台，蒙淼胜！”
几位观战的外门执事和长老也微微颔首，低声交谈。
“此子对水行剑意的领悟，颇有些独到之处，不止于形，更近乎意。”
“嗯，尤其那份对战机的把握和节奏的控制，不像他这个年纪和修为该有的老辣。”
“看来血煞沼泽一行，虽险，却让他获益匪浅。”
蒙淼听着隐约传来的议论，脸上并无得意之色。他走到僻静处，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刚才的战斗，他看似赢得轻松，实则心神消耗不小。那种将自身感悟与剑法融合，并下意识借鉴了另一个自己的专注与冷静判断，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新的尝试和挑战。
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在战斗最激烈、心神最集中时，他与遥远彼端的那个“自己”之间的连接，似乎又清晰、稳固了一分。他甚至能模糊地“听到”那边传来的一些断续声音：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讲师模糊的讲课声，还有键盘敲击声……
两个世界，两种截然不同的战斗和成长，正通过这条神秘的联系，相互映照，相互渗透。
蒙淼抬头望向试剑台上空湛蓝的天穹，眼神深邃。
“你也在……努力变强吗？”他低声自语，仿佛在问那虚空彼端的另一个自己，“用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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