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阳脸上的擦伤和淤青还没完全消下去，他又出门了。
明月拦不住，只能每天提心吊胆地等着。
她把庙门前的空地打扫了一遍又一遍，把那本破字典翻得哗啦响，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过得快一点，让哥哥平安回来的把握大一点。
这次，新阳的目标很明确——城南那片正在打地基的工地。
上次帮人打架耽搁了时间，没赶上，他听人说那里真招小工，虽然工钱低，但是日结，搬砖、和灰、清理杂物，什么都干。
天刚亮，工地门口就聚了一堆人。
有和他差不多半大的少年，更多的是精壮黝黑的汉子。
工头是个叼着烟卷，脸膛黑红的中年男人，叉着腰，用挑剔的目光扫视着这群等待活计的人。
“你，你，还有你……过来！”
工头的手指点到几个看起来结实有力气的。
新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拼命挺直自己单薄的胸膛，想让工头看见。
工头的目光掠过他，顿了顿，眉头皱起来：
“这小豆芽菜……能干得了啥？别让砖头砸了脚。”
旁边有人哄笑起来。
新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是害羞，是急的。
他往前挤了两步，声音因为急切而发尖：
“我能干！我力气大！我啥都能干！工钱……工钱少点也行！”
工头打量着他那双和他年龄不符的，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又看看他眼睛里那股近乎执拗的光，吐出一口烟圈：
“行吧，试试。一天五块钱，管中午一顿饭，干不了趁早滚蛋，别耽误事。”
“五块！”
新阳的心脏猛地一跳。
五块钱！
在他和明月的世界里，这几乎是一笔“巨款”了！
能买好多馒头，甚至能买点肉！
他用力点头，声音发颤：
“我能干！肯定能干！”
活计是搬砖。
从堆成小山的砖垛，搬到几十米外的基坑边上，给砌墙的师傅用。
一块红砖大概五斤重，一次搬多少，看你自己本事。
新阳看着那些摞得整整齐齐的砖块，咬了咬牙。
他知道自己一次搬不了太多，但他可以多跑几趟。
他学着旁边大人的样子，蹲下身，先搬起五块砖，用胳膊和小腹夹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二十五斤的重量压在他瘦弱的胳膊和肚子上，坠得他身体往后仰。
他稳住下盘，一步一步，朝着基坑挪去。
一趟，两趟，三趟……工地上尘土飞扬，机器的轰鸣声和工人的吆喝声震耳欲聋。
太阳慢慢升高，晒得人头皮发烫。汗水很快就从新阳的额头、鬓角冒出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顾不上擦，只是眯着眼，盯着脚下坑洼不平，满是碎石瓦砾的路。
五块砖实在太少了。
他看到有些半大孩子一次能搬七八块，甚至十块。
他深吸一口气，在下一趟时，试着往怀里又加了一块。
六块砖，三十斤。
站起来的一刹那，他感觉自己的腰猛地一沉，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得比刚才更慢，更小心，仿佛踩在钢丝上。
胳膊被粗糙的砖棱磨得生疼，小腹那里更是火辣辣的。
汗水浸湿了他唯一那件还算完整的旧背心，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背上，混合着飞扬的尘土，变成了粘腻的泥浆。
手指因为用力而僵硬，指尖被砖头的棱角硌得发白。
但他没有停下。
五块钱，中午一顿饭。
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他想到了庙里等他的明月，想到了墙上越来越多的字，想到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教室”。
中午，工头吆喝开饭。
饭菜很简单，一大桶看不见油花的白菜炖粉条，米饭管够。
新阳盛了满满一海碗米饭，浇上两勺菜汤，蹲在砖垛的阴影里，狼吞虎咽。
饭菜说不上好吃，但热腾腾的，能填饱肚子，这对于他来说就是美味。
他吃得很干净，连碗底最后一点菜汤都用米饭擦干净吃了下去。
下午还得干活，他需要力气。
下午的太阳更毒，工地像个巨大的蒸笼。
新阳感觉自己的体力在飞速流失，每一次弯腰搬砖，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胳膊上的皮肤被磨破了，汗水一浸，钻心地疼。
有好几次，他差点因为腿软而摔倒，都硬生生撑住了。
他不敢偷懒，甚至不敢多休息。
工头那双眼睛时不时扫过来，他怕自己一停下，就被认为“干不了”，那五块钱就飞了。
时间在沉重的喘息和机械的往返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当夕阳西下，工头终于吹响收工的哨子时，新阳几乎是一屁股瘫坐在了砖垛旁边。
他浑身像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地叫嚣，胳膊和小腹被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手指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
但他顾不上这些，眼睛紧紧盯着工头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
工头开始发钱，叫一个名字，递过去几张皱巴巴的零票。
轮到新阳时，工头看着他灰头土脸，几乎虚脱的样子，难得没有骂人，反而从包里抽出一张紫色的，印着“伍圆”字样的纸币，又加了两张一元的绿色纸币，一共七块钱，递给他。
“小子，还行，没偷懒。多给你两块，买点吃的补补，明天还来不来？”
工头的语气说不上多好，但比早上和缓多了。
新阳看着递到眼前的钱，尤其是那张紫色的五元纸币，眼睛一下子直了。
他颤抖着手接过来，纸币握在手里，有种不真实的触感。
七块！比他预想的还多两块！
“来！我明天一定来！”
新阳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激动。他把钱紧紧攥在手心，似乎能感受到那薄薄纸张传递出的，沉甸甸的分量。
回山神庙的路，新阳感觉比早上来时长了许多。
每走一步，身上的酸痛就清晰一分，但他的心却是滚烫的，轻快的。
他紧紧捂着口袋，那里躺着他人生的第一笔“正式工钱”。
路过一个烧饼摊时，热腾腾的香气飘来，他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最终没有停下。
这钱，不能随便花。
天色擦黑时，他终于看到了那座熟悉的山神庙。
庙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张望。
“哥！”
明月看到他，立刻跑了过来。
等靠近了，看到他比早上出门时更加狼狈的样子：满身尘土，脸上汗渍混着泥道子，嘴唇干裂，走路姿势都有点别扭，她脸上的欣喜瞬间变成了担忧。
“你怎么……累成这样？”
“没事，就是干活了。”
新阳挤出一个疲惫却真实的笑容，他走进庙里，在草铺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
明月赶紧用破碗端来水给他。
新阳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碗，才缓过气来。
他看着明月担忧的眼睛，神秘地笑了笑，然后把手伸进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三张被他握得有些发热，甚至带上了他体温的纸币。
他把钱展平，放在明月面前那块相对干净的石板上。
一张紫色的五元，两张绿色的一元。
“看！”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骄傲和兴奋，“哥今天挣的！工钱！”
明月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小嘴微微张开。
她见过钱，捡到过毛票，也见过别人买东西时用的块票，但这么多钱，尤其是那张紫色的五元“大票子”，就这样摆在面前，还是第一次。
对她来说，这确实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
“这……这么多？”
她伸出手指，想碰又不敢碰，仿佛那钱会烫手一样，“都是……哥你一天挣的？”
“嗯！”
新阳用力点头，指着那张五元的，“工头说给我五块，看我干得好，又多给了两块。”
他把钱往前推了推，推到明月手边，语气变得郑重起来，“明月，这钱，你收着。”
明月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我……我收着？不行不行，这是哥你挣的，这么辛苦……”
“让你收着你就收着。”新阳的语气不容置疑，但眼神很柔和。
“你是咱家的……嗯，你是管账的。以后哥挣了钱，都交给你保管。咱们得把钱攒起来。”
“攒起来？”明月不解地看着他。
新阳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那面写满字的墙，尤其是那个大大的“学”字。
他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加坚定：
“对，攒起来。攒多了，就能派上大用场。你先把这钱收好，找个最稳妥的地方藏起来。”
明月看着哥哥郑重的表情，又看看石板上那三张沉甸甸的纸币，似乎明白了什么。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
她知道这每一分钱，都是哥用汗水，甚至可能是伤痛换来的。
她伸出小手，极其小心地拿起那三张钱，指尖能感受到纸币粗糙的纹理和哥哥残留的体温。
她把钱紧紧贴在胸口，仿佛那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新阳疲惫却明亮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哥，我一定藏好！谁也不告诉！”
她跑到墙角，那里有一块松动的砖头。
她费力地搬开砖头，露出下面一个小小的凹洞。
她把三张纸币仔细地叠好，放进凹洞，又把砖头严丝合缝地盖回去，还用手拍了拍，确保看不出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跑回新阳身边，挨着他坐下。
两人谁也没说话，庙里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那藏在砖石下的七元钱，不仅仅是一笔“巨款”，更是新阳用肩膀扛起的责任，和明月小心守护的未来。
它是黑暗世界里，第一颗被他们亲手点亮，微弱却真实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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