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醒来的第三天清晨，刑律堂的人来了。
来的不是普通执事，而是刑律堂副堂主紫阳真人亲自带队，身后跟着十二名黑衣执法使。这些人统一穿着玄黑劲装，胸口绣着血红的“刑”字，腰间悬着制式长剑，面无表情，眼神冷硬如铁。
他们降落在竹楼外的云台上，没有敲门，没有通报，就那样静静地站着
紫阳真人站在最前，负手而立，紫袍在晨风中微微摆动。他望着那座简朴的竹楼，眼神复杂——有忌惮，有不甘，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贪婪。
竹楼里，清虚真人正在煮茶。
他坐在厅中的蒲团上，面前小炉炭火正旺，陶壶里的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密的“嘶嘶”声。茶香混着水汽氤氲开来，让整个竹楼都弥漫着一股宁静的味道。
林渊和云芷坐在他对面。
林渊披着一件清虚真人给的灰色道袍，虽然依然瘦削苍老，但脸色好了很多，至少不再像死人。云芷则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头发简单挽起，眉心的金纹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们都知道外面有人。
从那些黑衣执法使降落在云台上的那一刻起，竹楼周围的阵法就自动示警。但清虚真人没有动，他们也就安静地坐着。
“水开了。”
清虚真人提起陶壶，将沸水注入茶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翻滚，香气更加浓郁。
他倒了三杯茶，推到林渊和云芷面前。
“尝尝。这是天柱山顶的‘云雾茶’，一年只产三斤，有温养神魂之效。”
林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很苦，但苦后回甘，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下，在丹田处化开，滋养着干涸的经脉。
“好茶。”他说。
清虚真人笑了笑，自己也端起一杯，慢慢啜饮
三人就这样坐在竹楼里，安静地喝茶，仿佛外面那十二个杀气腾腾的执法使不存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晨光透过竹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茶喝到第三杯时，外面终于传来声音。
“清虚师兄。”
紫阳真人的声音隔着竹门传来，不高，但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师弟奉长老会之命，前来提审‘禁忌传承者’林渊，及‘神性余烬’云芷。还请师兄开门，行个方便。”
清虚真人放下茶杯。
“门没锁。”他说
竹门“吱呀”一声开了
紫阳真人带着十二名执法使，鱼贯而入。
竹楼不大，一下子涌进十三个人，顿时显得拥挤。那些执法使分列两侧，手按剑柄，眼神锐利地盯着林渊和云芷，像盯着随时会暴起的猎物
紫阳真人走到厅中，目光扫过桌上的三杯茶，最后落在清虚真人脸上
“师兄好雅兴。”
“还行。”清虚真人示意他坐，“喝茶吗？”
“不必了。”紫阳真人没坐，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金边玉轴，展开，“奉长老会决议：即日起，刑律堂接管‘禁忌传承者’林渊、‘神性余烬’云芷一案。所有涉案人员，需即刻随我回刑律堂接受审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念完，合上玉轴，看向清虚真人
“师兄，请交人。”
清虚真人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然后，他放下杯子，看向紫阳真人。
“如果我……不交呢？”
空气瞬间凝固
十二名执法使的手，同时按上了剑柄
紫阳真人瞳孔微缩，但很快恢复平静
“师兄，这是长老会的决议。”
“我知道。”清虚真人点头，“但这里是我的竹楼。在我的地方提人，是不是……该问问我这个主人？”
“师兄是要违抗长老会？”
“不是违抗。”清虚真人缓缓站起身，“是……讲道理。”
他走到紫阳真人面前，两人相隔不过三尺。
“紫阳师弟，你说林渊是‘禁忌传承者’，云芷是‘神性余烬’……然后呢？”
“然后？”紫阳真人皱眉，“然后自然是按律处置！禁忌传承必须销毁，神性余烬需剥离封存，此乃仙盟铁律——”
“铁律？”清虚真人打断他，“三千年前定下的铁律，现在还适用吗？”
“律法岂有新旧之分？！”
“律法没有，但人心有。”清虚真人看着他，眼神平静，“师弟，你告诉我，仙盟建立之初，第一条铁律是什么？”
紫阳真人一愣。
“是‘护佑苍生’。”清虚真人替他回答，“仙盟存在的意义，是守护这方世界的亿万生灵。可现在呢？巢穴在东荒肆虐，污秽扩散，每天都有无数凡人死去，无数修士陨落。而我们在做什么？在为一个将死的守书人，一个只想活命的小姑娘，在这里争来争去？”
“他们是祸源！”紫阳真人厉声道，“若非他们，巢穴怎会提前苏醒！”
“巢穴苏醒是迟早的事。”清虚真人摇头，“封印已经脆弱了三百年，就算没有他们，三五年内也必破。到时候没有守书人，没有神性余烬，谁来封印？你吗？”
“仙盟自会想办法——”
“什么办法？”清虚真人追问，“放弃东荒，收缩防线，把亿万生灵当成弃子的办法？”
紫阳真人脸色一变：“师兄慎言！这是长老会商议的决策——”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办法？”清虚真人笑了，笑得很冷，“为了守住中州这片‘净土’，放弃边荒，放弃那些供养了仙盟三千年的凡人。然后呢？等巢穴扩散到中州，再放弃哪里？放弃南域？放弃西域？最后……放弃这座天枢城？”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
“紫阳师弟，你修的是‘刑律之道’，讲究规矩，讲究铁律。那我问你：如果规矩是为了让人去死，那这规矩……还要守吗？”
紫阳真人沉默了。
他盯着清虚真人，盯着这位一向温和寡言、今日却锋芒毕露的师兄，忽然觉得……陌生。
“师兄，”他缓缓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清虚真人转身，走回茶桌旁，重新坐下，“给我一个月时间。”
“什么？”
“一个月。”清虚真人看向林渊，“让他恢复，让他学会封印巢穴的方法。如果做不到……”
“我亲自去思过崖领罚。”
林渊和云芷同时抬头，看向清虚真人。
思过崖——仙盟最严酷的刑罚之地，入者修为被封，日受罡风刮骨，夜受寒冰刺髓。百年面壁，能活着出来的，十不存一。
清虚真人这是……在赌命。
紫阳真人显然也震惊了。
“师兄，你——”
“如果成功，”清虚真人继续说，“巢穴被封印，东荒得救，那林渊和云芷……就不是‘禁忌’和‘余烬’，而是仙盟的功臣。到时候，长老会必须撤销对他们的所有指控，并给予相应待遇。”
他顿了顿：“这个条件，你可以带回长老会商议。我等你答复。”
紫阳真人盯着清虚真人，看了很久。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
“一个月……太长了。长老会不会同意。”
“那就半个月。”清虚真人说，“半个月后，我会让林渊出关，前往东荒前线。如果他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一切照旧；如果不能，我绝不阻拦。”
半个月。
紫阳真人沉吟片刻。
这确实是个折中的方案——既给了清虚真人面子，也给了长老会台阶。更重要的是，半个月时间，足够刑律堂做很多准备了。
“好。”他点头，“那就半个月。但在此期间，这两人必须留在竹楼，不得离开半步。我会派人在外围监视，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可以。”清虚真人答应。
紫阳真人深深看了林渊和云芷一眼，转身离开。
十二名执法使紧随其后。
竹门重新关上。
竹楼里安静下来。
许久，林渊才开口：“前辈，您没必要……”
“有必要。”清虚真人打断他，“我救你，不是发善心，是有我的目的。”
“什么目的？”
“证明一条路。”清虚真人看向窗外，目光深远，“证明那条被我们三千年前亲手斩断的路……还能走通。”
他转头，看向林渊和云芷。
“所以，你们只有半个月时间。”
林渊沉默片刻。
“我需要什么？”
“三样东西。”清虚真人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完整的‘净世封印’传承。第二，足够支撑封印的书力。第三……一个能配合你的‘净化之源’。”
他看向云芷：“她的神性，可以做到第三点。但第一点和第二点，只能靠你自己。”
“净世封印的传承……我识海里的书印有残缺记载。”林渊说，“但需要时间整理、补全。”
“书力呢？”清虚真人问，“你的修为已经废了，书力从哪来？”
林渊闭上眼睛，感受着识海深处那枚灰色的书印。
印记很淡，像随时会消散的雾，但它内部的结构极其复杂，蕴藏着海量的信息——那是无字天书三千年来积累的所有知识。
“书力……不是灵力。”林渊缓缓睁开眼，“它不来自丹田，来自‘理解’。理解的道理越多，书力越强。”
他顿了顿：“我的修为虽然废了，但知识还在。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阅读、思考、消化……书力，可以重新凝聚。”
“需要多久？”
“正常情况，至少三年。”林渊说，“但现在……只能用非常手段。”
“什么手段？”
林渊看向云芷。
云芷一愣：“我？”
“神性可以滋养神魂，加速思维。”林渊说，“如果你能持续用神性温养我的识海，我的阅读和思考速度……可以提升十倍。”
云芷毫不犹豫：“好！”
清虚真人点头：“那从今天起，你们就在竹楼里闭关。我会开启‘时光阵’，将楼内时间流速调整为外界的十倍——楼内十五天，外界一天半。但阵法消耗极大，最多维持十天外界时间，也就是楼内一百天。”
一百天。
林渊计算着。
一百天，在神性滋养下，相当于正常情况下的三年。
够了。
“那我现在就去准备阵法。”清虚真人站起身，“你们也准备一下。闭关期间，除非竹楼被攻破，否则我不会打扰你们。”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两人一眼。
“记住，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说完，他推门离开。
竹楼里再次安静下来。
云芷看向林渊：“你需要我做什么？”
“先帮我整理识海里的信息。”林渊说，“书印里的传承太庞杂，我一个人梳理太慢。你用神性进入我的识海，帮我分门别类——关于封印的放一边，关于修炼的放一边，关于历史的放一边……”
“进入你的识海？”云芷睁大眼睛，“这……可以吗？”
“正常情况下不行。”林渊说，“但你的神性已经和我的书印产生过共鸣，再加上清虚前辈刚才给的茶有温养神魂之效……可以试一试。”
他顿了顿：“不过很危险。如果我的识海出现排斥，你的神念可能会受伤。”
“我不怕。”云芷说。
林渊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那……开始吧。”
两人相对盘坐。
林渊闭上眼睛，放松心神，将识海的“屏障”缓缓打开。
云芷也闭上眼睛，眉心金纹亮起，一缕金色的神念像细丝般探出，小心翼翼地向林渊眉心靠近。
触碰的瞬间——
林渊的识海，向她敞开了。
那是一片……破碎的星空。
无数灰色的光点悬浮在黑暗的虚空中，每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一条知识、一个道理。有些光点亮如星辰，有些则黯淡无光，还有些已经碎裂，只剩残片漂浮。
而在星空中央，悬浮着一枚巨大的、残缺的灰色印记——书印。
印记表面布满裂痕，像随时会崩溃的瓷器一样。
云芷的神念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碎裂的残片，朝书印靠近。
越是靠近，她感受到的“重量”就越大。
但她咬牙撑住了。
她“伸手”，触碰书印。
瞬间，海量的信息涌入她的意识！
“净世封印，需以神性为引，书力为基，七位守书人结‘北斗阵’，借星辰之力，方可封天绝地……”
“然神代终结，真神不存。后世若有神性余烬，可勉强代之，然需燃烧寿元为代价……”
“封印有七重，一重封门，二重封源，三重封秽，四重封灵，五重封魂，六重封时，七重封空……”
“每一重封印，需对应一枚‘守书令’。七令齐出，封印方成……”
信息太多，太杂，像决堤的洪水，几乎要将云芷的意识冲垮。
但她死死守住心神，像在洪水中筑起堤坝，一点一点地梳理、分类、归纳。
她将关于封印的信息挑出来，聚成一团金色的光球。
将关于修炼的信息挑出来，聚成一团银色的光球。
将关于历史、关于世界、关于“门”的真相……全部挑出来，分门别类。
这个过程极其消耗精神力。
她的神念开始颤抖，金色的细丝变得黯淡。
但她没停。
因为她能感觉到，随着她的梳理，林渊识海里的混乱在减轻
时间在识海中失去了意义。
可能只过了一瞬，也可能过了千年。
当云芷将最后一条关于“守书令”的信息归类完毕时，她的神念已经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她“看”向林渊的意识。
林渊的“意识体”也站在识海星空中，正闭着眼睛，快速吸收、消化着她整理好的信息。
他的意识体很淡，像随时会消散的雾，但此刻却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灰色光芒——那是书力重新凝聚的迹象。
成功了。
云芷的神念撤回。
现实世界，她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
但她笑了。
因为她看见，对面的林渊，正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有灰色的符文流转、碰撞、重组。
虽然还很微弱，但确实……活过来了
“林渊？”她轻声唤道
林渊看向她，眼神清明
“谢谢。”他说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竹窗边，望向东方——那是东荒的方向。
“一百天，”他低声说，“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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