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了京城，一路南下。初时尚是北地风光，旷野平畴，尘土飞扬。行不数日，便觉气候渐润，道旁杨柳依依，田埂间已有零星绿意。越往南，景致愈发不同，山峦起伏，水系纵横，时常需乘舟渡河。烟雨迷蒙时，远山近水皆笼罩在一片空濛之中，宛如水墨丹青。
纪晓岚与杜小月皆是初次深入江南，虽心事重重，也不免为这迥异于北方的秀丽风光所动。纪晓岚更是时常掀开车帘，观察风土民情，与船夫、驿卒攀谈，了解当地物产、吏治，默默记于心中。
杜小月则抓紧一切闲暇，揣摩那幅“霓裳剑舞”全谱。有了完整心法口诀，她进境神速，白绫舞动间，已隐隐有风雷之声，身法愈发灵动莫测。她深知前路艰险，唯有自身实力提升，方能不成为纪先生的拖累。
这一日，车马终于抵达金华府地界。但见四周群山环抱，峰峦叠翠，婺江如带，穿城而过。城中街市繁华，人烟稠密，言语啁啾，已是十足的江南景象。
他们并未在府城过多停留，依照计划，直奔府治下的兰溪县。袁守道那位在金华府衙的至交，早已安排妥当，他们在兰溪县城西一处清静的临河小院住了下来。小院白墙黛瓦，门前数级石阶直通河水，院中一棵老桂树，虽未到花期，却也枝叶婆娑，投下满地清凉。
安顿下来后，纪晓岚便让那两名护卫暗中留意城中可有陌生面孔打探，自己则与杜小月商议下一步行动。
“砚台偈语‘序藏云山深，璎络隐璇玑。墨池通幽处，金石录玄机。’”纪晓岚在房中摊开一张金华舆图，沉吟道，“这‘云山’，金华境内确有多处，北山、南山皆可泛指。‘璎络隐璇玑’指向令堂与璇玑阁。关键在这后两句——‘墨池通幽处，金石录玄机’。墨池……金华有何地与‘墨池’相关？”
杜小月凝神细思，忽然道：“先生，家母生前似乎提过，她幼时曾随外祖家住过一处叫‘墨池坊’的地方，就在兰溪左近，坊间传闻曾是前朝某位嗜好书法的大臣别业，宅中有引活水而成的洗墨池。”
“墨池坊？”纪晓岚目光一凝，手指在舆图上搜寻，果然在兰溪县城东南方向，找到一个标注着“墨池坊”的小地名。“好！我们明日便去这墨池坊探访一番。不过，去之前，我们先依林掌柜所言，去拜访那位‘暗香书院’的梅先生。”
次日，两人问清路径，便往暗香书院而去。书院位于兰溪县城外不远的一处山坳里，环境极为幽静。但见翠竹掩映间，露出几楹精舍，粉墙环护，门前溪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与墨香。
叩响门环，一名青衣小婢开门，听闻是京城林掌柜引荐而来，便恭敬地将二人引入。
书院内更是清雅，回廊曲折，庭院中植满梅树，虽非花期，但枝干虬劲，别有一番风骨。隐约可闻厢房内传来女子清脆的读书声与悠扬的琴音。
一位身着月白素裙，外罩淡青比甲的女子闻声从正堂走出。但见她年约三旬，容貌清丽绝俗，眉宇间带着书卷之气，却又有一股疏离于尘世的清华风姿，宛如空谷幽兰。她目光平静地落在纪晓岚与杜小月身上，微微颔首：“二位便是林姐姐信中提及的纪先生与杜姑娘吧？鄙姓梅，单名一个‘芷’字。”
“晚生纪昀（民女杜小月），见过梅先生。”二人连忙见礼。
梅芷将二人请入堂内落座，那小婢奉上清茶。堂内陈设简朴，却处处透着雅致，壁上挂着几幅水墨兰竹，气韵生动，似是主人手笔。
“林姐姐信中说，二位为查访旧事而来，可能与璇玑阁有关？”梅芷开门见山，声音清冷如玉。
杜小月见她气质高华，又直承与璇玑阁有关，心中顿生亲切之感，便取出那枚璇玑玉佩：“梅先生可识得此物？”
梅芷看到玉佩，清冷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她起身，走到杜小月面前，并未用手去碰，只是细细端详了片刻，轻叹一声：“果然是璇玑灵佩。想不到，沈璎师姐的女儿，都已这般大了。”言语间，竟带着几分唏嘘。
“您……您也是璇玑阁门下？您认识家母？”杜小月激动地站起身来。
梅芷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回到座位，神色恢复了平静：“我入门较晚，资质驽钝，未能得传璇玑核心秘术，只随阁中一位精擅琴棋书画的嬷嬷学了些皮毛。沈璎师姐乃是阁主亲传，天资卓绝，霓裳剑舞冠绝阁中，我当年远远见过几面，心中唯有仰慕。”她看向杜小月，目光柔和了些许，“你眉眼间，确有几分师姐当年的风韵。”
她顿了顿，继续道：“当年纳兰明珠构陷，阁中骤逢大难，我因年纪尚小，又非核心弟子，得以侥幸脱身，辗转来到这兰溪，隐姓埋名，开了这间书院，只求苟全性命，将璇玑阁一点文脉传承下去。这些年来，我一直暗中留意阁中旧人消息，只知师姐当年携灵佩与部分重要物事逃脱，后来似乎嫁与一位江南文人，再后来……便音讯全无了。直到前些时日，接到林姐姐传书，才知师姐已然仙去，而她的女儿，竟也卷入风波之中。”
听闻母亲往事，杜小月眼中泪光闪烁。纪晓岚亦是心中感慨，拱手道：“梅先生高义，令人敬佩。我等此次前来，便是想查明杜先生遇害真相，并探寻《兰亭集序》失踪之谜，为璇玑阁洗刷冤屈。不知先生可知，当年阁中是否真与《兰亭集序》失窃有关？那‘墨池通幽处，金石录玄机’又作何解？”
梅芷沉吟片刻，道：“《兰亭集序》失窃之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阁主对此事讳莫如深，我们下面的人并不知晓内情。但可以肯定的是，璇玑阁绝未行盗窃之事。据我后来零星听闻，似乎是阁主无意中发现了某个与《兰亭集序》相关的惊天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纳兰明珠不过是借机发难罢了。”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取过一张白纸，提笔蘸墨，写下“墨池通幽处，金石录玄机”十字，仔细端详。
“墨池……兰溪确有墨池坊，相传为宋时一位致仕翰林归隐所建，其人性喜翰墨，宅中凿有巨池用以洗笔，故名。至于‘金石录玄机’……”梅芷放下笔，看向纪晓岚，“纪先生博览群书，可知《金石录》作者赵明诚，其妻李清照，晚年曾避居金华？而李清照本人，亦是一位精于鉴赏的大家，其《金石录后序》更是名篇。”
纪晓岚眼中一亮：“先生是说，这‘金石录玄机’，或与李清照故居，或其遗物有关？”
“仅是推测。”梅芷道，“李清照晚年寓居金华，其具体居所已不可考。但传闻她曾将一些重要书籍、手稿藏于某处。而璇玑阁初代阁主，与李清照似乎有些渊源。或许，阁主发现的秘密，以及沈璎师姐带走的东西，便与李清照的遗藏有关，其中可能就包含着《兰亭集序》下落的线索。”
线索似乎愈发清晰，却又更加扑朔迷离。墨池坊，李清照遗藏，璇玑阁秘辛……这一切交织在一起。
“多谢梅先生指点迷津！”纪晓岚与杜小月起身郑重道谢。
梅芷微微颔首：“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你们欲往墨池坊，需得多加小心。那里如今虽多是寻常民居，但鱼龙混杂，难保没有纳兰氏或其它势力的眼线。若有需要，可随时来书院。”
离开暗香书院，纪晓岚与杜小月心中都充实了许多。梅芷的出现，不仅确认了杜小月母亲的身份，更为他们指明了调查的方向。
回到临河小院，纪晓岚立刻摊开舆图，与杜小月仔细研究墨池坊的地形，规划明日探查的路线与说辞。
“我们扮作游学的士子与家眷，前去探访古迹，应当不会引人注目。”纪晓岚道，“重点寻找与‘洗墨池’相关的遗迹，以及可能存在的、与李清照或璇玑阁有关的蛛丝马迹。”
杜小月点头，心中既期待又紧张。仿佛离父母冤屈与真相的核心，又近了一步。
窗外，婺江水声潺潺，江南的夜，温柔而静谧。但纪晓岚与杜小月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正酝酿着更大的风浪。明日之行，是福是祸，犹未可知。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一往无前。
夜色中，纪晓岚提笔在一方纸笺上写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墨迹淋漓，仿佛预示着前路的波折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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