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素把铝盒从竹篮里拿出来，打开盖子。饭还是温的，一勺炖萝卜，两块土豆，底下压着半片腊肉。她没动筷子，只用炭条在掌心画了道横线，又擦掉。
她走到西墙边，从后袋抽出一张图纸。纸角卷边，墨迹干透，最上头写着“一期扩建图”。
周强靠在排水沟沿上，消防斧拄地，斧刃朝外。他看见她掏图纸，就直起身，没说话，等她开口。
陈素把图纸按在墙上。砖面不平，她用左手拇指顶住右上角，右手拿炭条，在图上圈出一块空地：“这里，拆三根柱子。”
周强点头。他走过去，看她指的位置。那根柱子离育苗床最近，底部有裂纹，漆皮剥落。
他没绕路，直接抬脚踩上旁边矮台，手起斧落。第一下劈在连接处铆钉上，火星溅出来。第二下斜劈进木楔缝隙。第三下，整根柱子晃了一下，发出闷响。
陈素退开半步，看着碎石和木屑落在地上。灰尘扬起来，她没眨眼。
柱子倒下时，她已经低头在图上画新线。炭条断了一截，她掰掉碎末，继续写：“光照区向北延两米。”
周强把斧子插进腰后布带，弯腰搬开断柱。他手臂上青筋绷着，肩背肌肉随着动作起伏。搬完一根，他抹了把额头，手背蹭过眉骨。
陈素指着图上一条虚线：“排水沟要改。”
周强蹲下来，看她画的线。沟口窄，淤泥堆在拐角，水渍发黑。
“宽三十厘米，深半米。”她说。
周强没问工具在哪。他脱下外衣搭在沟沿，跳了下去。
沟底泥水没过小腿。他站稳，双臂张开，指尖抵住两侧土壁。左脚往前挪半步，右膝微屈，再伸展一次。泥水晃动，打湿裤管。
“这里够了。”他说。
陈素蹲在沟沿，炭条点在他右肩位置，记下尺寸。她画完，抬头看他：“再量东段。”
周强转身，蹚水往东走。水声哗啦，他每一步都踩实。走到拐弯处，他停下，俯身用手扒开浮泥，露出底下硬土层。
陈素也下了沟沿，站在他身后半步。她没踩下去，只把图纸翻到第二页，上面画着灌溉路径。她指着一处：“这里加导流槽。”
周强回头，看她手指的方向。那地方土质松，水容易渗漏。
“用砖垒。”她说。
“砖在哪？”他问。
“赵婶说老变电所后面堆着废料。”陈素把图纸折好，塞回后袋，“她答应明天带人运。”
周强点头。他弯腰捧起一捧泥，摊在掌心看了看，又捏碎。“土太散，得掺灰。”
“林博士那边还有上次留下的炉渣。”她说，“我下午去拿。”
周强没应声。他把泥甩回沟底，爬上来。裤腿湿透，贴在小腿上，鞋帮沾满黑泥。
陈素递给他一块布。他接过去，擦了擦手，没擦脸。
“你吃点饭。”他说。
陈素摇头：“等会儿。”
她从竹篮里拿出一个旧搪瓷杯，里面装着清水。她蹲下，把杯口对准沟沿滴水处。水珠落下，砸在杯底，声音清脆。
周强看着水珠。第三颗落进去时，他忽然说：“刘二虎的人今早摸到北2区尽头。”
陈素没抬头，只把杯子往左移了半寸，让水珠重新对准中心。“哪几个？”
“瘦猴，还有两个生面孔。”他顿了一下，“瘦猴左手缠着布，没包严，我看清了——是烫伤。”
陈素把杯子放回篮子，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他没进种植区。”
“没进。”周强说，“他在通风管下面站了四分钟。”
陈素点头。她走到墙边，取出第二张图纸。这张比第一张厚，纸面有折痕，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毛。
她展开，贴在刚才那张旁边。新图上标着不同颜色的小点：红点是现有红薯苗，蓝点是麦苗，黄点是预留育苗位，绿点是堆肥角。
“堆肥角要挪。”她说，“现在的位置挡风，发酵慢。”
周强凑近看。他手指粗，没碰图纸，只指着绿点旁边一块空白：“挪到这里？”
“对。”陈素用炭条在空白处画了个方框，“离排水沟近，取水方便。以后清沟的淤泥可以直接倒进去。”
周强看了几秒，伸手从沟沿掰下一小块砖。他把砖放在方框中央，压住图纸一角。
陈素没动。她盯着砖块，又看看他手背上的泥印。
“你手上有伤。”她说。
他把手缩回去，藏在身后。“刮的。”
陈素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干净棉布，一小瓶药膏，还有一卷细麻绳。
她没递过去，只把布包放在砖块上。
周强没拿。他弯腰，从沟底捡起一根铁丝。铁丝锈了，他用指甲刮掉浮锈，折成U形，插进砖缝里试松紧。
“这砖能用。”他说。
陈素点头。她把第三张图纸抽出来。这张纸最薄，背面有铅笔写的字，是她昨夜在油灯下默的《齐民要术》里一段：“凡耕高下田，须视地势，顺水而作垄……”
她没念出声，只用炭条在图上划出垄向。线条笔直，从北到南，共七条。
周强看着她画线。他忽然蹲下，从沟底捞起一把湿泥，摊在掌心搓匀，然后抹在图纸边缘的砖墙上。泥巴粘住纸角，比砖块更牢。
陈素画完最后一道线，停笔。她看着那道泥印，没擦。
“明天开始清沟。”她说。
“我来。”周强说。
“赵婶带人运砖。”她把图纸按平，“你负责夯土基。”
他点头。
陈素把炭条插回口袋，手碰到后袋鼓起的地方。七张图纸都在，边角整齐。
她转身走向竹篮，拿起铝盒。盒盖掀开，饭菜还在。她夹起一块土豆，放进嘴里。土豆有点硬，嚼了三下才咽下去。
周强没动。他站在沟沿，看着她吃饭。
陈素咽下最后一口，把铝盒盖好，放进篮子。她拎起篮子，走到西墙最尽头。那里有一小片空地，砖缝里钻出几根野草，叶子泛黄。
她蹲下，拨开枯草。土面干裂，但底下潮。
她伸手抠了一小块土，放在鼻下闻了闻。没味。
周强走过来，站在她身后。
“这里能种葱。”她说，“耐寒，占地方小。”
他没说话，只把消防斧从腰后抽出来，斧刃朝下，轻轻插进土里。斧头没全没入，只陷进两寸。
陈素看着斧头。斧柄磨得发亮，靠近握把的地方有一道浅痕，是她第一次教他辨光晕时，他攥得太紧留下的。
她伸手，用拇指蹭了蹭那道痕。
周强没躲。
她收回手，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种子。纸包皱巴巴的，上面用炭条写着“葱籽”。
她撕开一角，倒出十几粒。黑色小粒，圆润。
她把种子放在掌心，摊开给周强看。
他低头看着，没伸手。
陈素把种子撒进裂缝。她没埋土，只用脚尖轻轻碾了碾。
风吹进来，带着一股铁锈味。她没抬头，只把空纸包揉成一团，扔进篮子。
周强弯腰，拔出斧头。他把斧刃在裤腿上擦了擦，重新插回腰后。
陈素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她看向排水沟方向，沟底积水映着通风管漏下的光，晃动着，像一块碎镜子。
她没说话。
周强也没动。
她抬脚，踩上沟沿第一块砖。
砖松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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