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紘那番不痛不痒的“敲打”，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虽激起了些许涟漪，却未能改变潭底涌动的暗流。林噙霜面上恭顺受教，心底的算计却愈发深沉冷硬。她深知，老爷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他不希望看到明显的风波，尤其不能损及子嗣。那么，她便换一种方式。
硬刀子要藏好，软刀子却可以时时磨着。
这一日，天气难得回暖了几分，连日的阴云散开，露出浅淡的冬日晴空。林噙霜精心装扮了一番，穿了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锦缎袄裙，外罩银鼠皮斗篷，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点翠蝴蝶簪并两朵小巧的绒花，既不失身份，又显得清新雅致。她命周娘子提着一个精巧的双层食盒，亲自往卫小娘所居的僻静小院去了。
消息传到卫小娘耳中时，她正倚在炕上，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制一件小衣。闻言，她手中的针微微一滞，刺破了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染在了柔软的棉布上。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寒意与警惕，对小蝶道：“请林小娘进来吧。”
话音未落，门帘已被打起，一股混合着名贵香粉与室外清寒的空气涌了进来。林噙霜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目光在屋内简朴到近乎寒酸的陈设上飞快一扫，随即落在炕上脸色苍白、身形臃肿的卫小娘身上，脸上的笑容愈发亲切柔和。
“卫妹妹，快别起身！”她快步上前，虚虚按住欲起身行礼的卫小娘，“你身子重，讲究这些虚礼做什么？咱们姐妹之间，原该多亲近才是。只是我前些时日身子也不爽利，又怕扰了你静养，这才来得迟了，妹妹可莫要怪我。”她声音软糯，语气真诚，仿佛真是挂念多时的好姐妹。
卫小娘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依言没有强行起身，只微微颔首：“林姐姐言重了，妾身岂敢。劳烦姐姐亲自过来，已是过意不去。”她示意小蝶看座。
林噙霜在炕边的绣墩上坐下，周娘子立刻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取出几样东西：一罐密封极好的血燕，一包品相极佳的野山参片，还有两碟精致的水晶糖糕。
“我瞧妹妹近来气色不佳，想着必是孕期辛苦，耗损气血。”林噙霜指着那些补品，语气满是关切，“这些血燕和参片，都是老爷前些日子得的，品质极好，最是滋补。我想着妹妹正需要，便匀了些过来。这糖糕是让小厨房现做的，用料干净，妹妹若是嘴里乏味，用一点也能开开胃。”她将东西推近些，笑容无懈可击，“妹妹可千万要收下，好好补养身子，这才是最要紧的。”
卫小娘看着那些在昏暗屋内也难掩其贵的补品，心中毫无暖意，只有一片冰凉。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轻声谢道：“姐姐如此厚爱，妾身感激不尽。只是……这般贵重的东西，妾身如何敢当？姐姐自己留着用才是。”
“哎，妹妹这是什么话？”林噙霜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拉过她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咱们都是伺候老爷的人，何必分彼此？再说，妹妹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金贵着呢。便是用些好东西，也是该当的。只要妹妹能平平安安地为老爷诞下孩儿，莫说这些，便是再好的东西，也值得。”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卫小娘消瘦的脸颊和简单的衣着，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妹妹这院子，到底偏僻了些，冬日里冷得很。份例上的东西，下人们若有疏忽，妹妹可千万别忍着，定要告诉大娘子，或者……告诉我也成。总不能让妹妹和肚子里的孩子受了委屈。咱们这样的人，能怀上一胎已是福分，更需仔细将养着，方不负上天垂怜。”
她这话，听起来句句都是关怀体贴。可细细品味，却如细针密刺。“咱们都是伺候老爷的人”——点明彼此同为妾室，并无高低；“双身子的人金贵”——看似抬举，实则将价值完全系于肚中胎儿；“院子偏僻”、“份例疏忽”——暗示卫小娘不受重视，处境堪忧；“咱们这样的人，能怀上一胎已是福分”——更是直指卫小娘身份低微，福薄难承，需得战战兢兢，感恩戴德。
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内核却淬着冰冷的毒。
卫小娘只觉得那只被林噙霜握着的手，冰冷黏腻，如同被毒蛇缠上。她强忍着抽回的冲动，脸上维持着那抹虚弱的微笑，声音依旧平缓：“姐姐说得是。妾身一切都好，大娘子关怀备至，份例并无短缺。劳姐姐挂心了。”她将手轻轻抽回，拢入袖中，“至于这些补品，实在太过贵重，妾身身子虚，恐虚不受补，反而不美。姐姐的心意，妾身领了，东西……还是请姐姐带回去吧。”
“妹妹这是跟我见外了不是？”林噙霜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深，“什么虚不受补，慢慢用着便是。还是说……妹妹是嫌弃我这些东西不够好？”她语气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
“妾身绝无此意！”卫小娘忙道，她知道不能强硬推拒，那只会给对方更多话柄。她喘息了一下，露出疲色，“只是……只是近日确实毫无胃口，见了油腻补品便觉胸闷。姐姐一番美意，妾身若是收下不用，反倒辜负了。不如暂且存放在姐姐那里，待妾身好些了，再向姐姐讨要，可好？”
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既婉拒了东西，又将姿态放得极低，让人难以继续逼迫。
林噙霜看着她苍白脸上强撑的笑容和眼底掩饰不住的倦怠，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心疼的神色：“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妹妹了。妹妹定要好生休息，切莫劳神。”她站起身，作势欲走，又回头环视了一下屋子，柔声道，“这屋里炭气还是重了些，妹妹如今闻不得这些。回头我让人送些上好的银霜炭来，那个没烟气。妹妹可千万别再省着用了，一切以身子为重。”
说罢，她带着周娘子，如来时一般，笑盈盈地走了。食盒并未带走，那些“上等”补品，依旧刺眼地留在桌上。
门帘落下，隔绝了那道看似亲切的身影。卫小娘挺直的脊背瞬间垮塌下来，额头上已沁出细密的冷汗。她靠在引枕上，大口地喘着气，胸口闷痛加剧，小腹也传来隐隐的不适。
小蝶红着眼眶上前，低声恨道：“小娘，她……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卫小娘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她看着桌上那些补品，眼中尽是冰冷的嘲讽与绝望。送来的东西越“好”，言辞越“关切”，背后的杀机便越浓。林噙霜今日这番做派，哪里是探病，分明是示威，是施压，是用居高临下的“关怀”与暗藏机锋的话语，一遍遍地提醒她的卑微、她的“福薄”、她的孤立无援。
每一句“为你好”，都在她心头加上一块巨石。这种无所不在的、带着笑容的恶意，比明目张胆的陷害更让人窒息，因为它让你连愤怒与反抗都显得无力，只能微笑着接受，然后在无人的角落独自消化那滔天的委屈与恐惧。
心理战，已然升级。林栖阁的“关怀”，如同温柔的蛛网，悄然罩下，越收越紧。卫小娘感到自己在这张网中，挣扎的力气正一点点流失，而那张美丽含笑的脸，始终在网外，静静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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