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泥浆自他冷硬的面颊滑落，滴落在他脚下那片污黑的土地上，与旧我的残迹混为一体。
寒风灌入他赤裸的上身，刺骨的冷意却无法让他有丝毫颤抖。那股新生的内息，正遵循着玄奥的轨迹，在他体内周天运转，每一次循环，都将吸入的冰冷空气转化为温热的能量，修复着残破的躯体，积蓄着复仇的力量。
他的思维，比这深夜的寒风更加冰冷，更加清醒。
冯晖。
那个将虐杀视作游戏的恶魔，那个将他的尊严与月儿的清白一同踩进泥里的畜生。
他的残忍，从不留活口。
他的阴毒，更不会允许一个被他彻底羞辱过的“贱奴”，看到明天的太阳。
一旦那头野兽在月儿身上发泄完欲望，那颗被兽性暂时压下的、多疑而狠毒的心，必然会想起后院血泊中的他。
到那时，接踵而至的，将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的死亡。
必须逃。
立刻！马上！
逃离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逃离这座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他血泪与屈辱的宋国公府！
这个念头在脑中炸开，陈牧没有半分迟疑。
他双目微阖，心神沉入体内，主动催动那套圆满无瑕的内家拳法中的吐纳法门。
“呼……”
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气被长长吐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吸……”
更多的夜风被卷入肺叶，新生的内息运转速度陡然加快。那股温热的气流如同一条条苏醒的灵蛇，在他的四肢百骸间疯狂游走，冲刷着淤堵的伤处，滋养着断裂的筋骨。
骨骼断裂处传来的剧痛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深入骨髓的酥麻与温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体内的骨骼在发出细微的脆响，那是断骨在以非人的速度强行愈合！
虽然距离痊愈还差得远，但行动已然无碍。
甚至，他感觉此刻的自己，比从未受伤时更加轻盈，更加敏捷。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陈牧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他俯下身，如同一头蛰伏在暗影中的猎豹，整个身躯紧贴着地面，向着记忆中冯府后墙的方向潜行而去。
过去在马厩与后院劈柴担水的日子，那些被管事肆意打骂、被护院随意欺凌的时光，让他对这座府邸后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巡逻的盲区，都了如指掌。
这，是他唯一的优势。
他的动作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每一次呼吸，都与内息的运转完美契合，将自身的气息收敛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那套拳法中关于“听息”与“轻身”的法门，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此刻被毫无阻滞地施展出来。
一呼一吸之间，他整个人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他避开了一处假山后的岗哨，在巡逻护院转身的刹那，如鬼魅般滑入一片浓密的竹林。
远处，一队提着灯笼的护院正谈笑着走来，灯火的光晕在地面上摇曳，逐渐靠近。
陈牧的身影，瞬间凝固在一丛竹影之后，连心跳都仿佛停止。
他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劣酒气味，甚至能分辨出灯笼里灯油燃烧的噼啪轻响。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
直到那队护院骂骂咧咧地走远，灯光彻底消失在拐角。
就是现在！
陈牧的身影从黑暗中暴起，没有丝毫犹豫。
他双腿肌肉猛然绷紧，膝盖微曲，而后骤然发力！
丹田之中，那股凝练的内息轰然爆发，顺着经脉瞬间灌注于双腿！
“砰！”
一声沉闷的、几不可闻的气爆声自他脚下响起。
他整个人拔地而起，身形笔直地冲向那足有两丈高的院墙，姿态轻盈得不似凡人。
指尖在粗糙的墙面上轻轻一搭，借力翻转。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悄无声息。
当双脚踏上府外坚实的土地时，陈牧的身躯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一股截然不同的空气，涌入他的鼻腔。
没有了冯府内那股混杂着熏香、脂粉、酒气与腐朽的奢靡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应天府夜晚的、带着水汽的清冷，以及远处传来的、隐约的喧嚣杂音。
他，出来了。
如同挣脱枷锁的困兽，重获新生。
然而，这短暂的释放感，迅速被更加沉重、更加冰冷的现实所取代。
陈牧站在漆黑的街巷中，环顾四周。
这里是天子脚下，大明京城。
更是宋国公冯家的势力范围。
他一个罪臣之后，一个从国公府逃出来的“贱奴”，没有路引，身无分文，在这座巨大的城池里，如同一只无头苍蝇，根本无处容身。
一旦天亮，冯家发现他失踪，一张天罗地网便会立刻撒下。
被抓住的下场，只会比之前凄惨百倍。
他该去哪里？
他能去哪里？
绝望的阴影，似乎又一次要将他吞噬。
但这一次，他的心中再无迷茫。
那股由仇恨淬炼出的冰冷意志，让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与专注。
一片记忆的碎片，从脑海深处悄然浮现。
那是父亲还在世时，一个夏日的午后，父子两人在破旧的院中乘凉。父亲望着天空，曾不经意间与他谈论起当今天下的局势。
“牧儿，你要记住，当今天子，太祖朱元璋，是以铁血立国，更会以铁血治国。如今看似海晏河清，实则朝堂之上，清洗无时无刻不在进行……”
“北元虽退，但残余势力依旧在边境虎视眈眈，这天下，远未到真正太平的时候。”
“诸王分封，镇守四方。其中，镇守北平的燕王朱棣，军纪至严，赏罚分明，最重军功，麾下百战之师，乃是国之北门。”
父亲当时的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与赞叹。
“这位燕王，雄才大略，常年与北元精锐交锋，百战而不殆。他那里，才是真正渴求人才，也真正能让有才之人脱颖而出的地方。他……绝非池中之物。”
燕王，朱棣！
北平！
军功！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撕裂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陈牧脑中所有的混沌！
一条宏大而清晰的、通往复仇的道路，在他的脑海中迅速铺开！
没错。
在京城躲藏，是苟延残喘，是坐以待毙，最终的结局只有死路一条。
他如今一无所有，唯一的资本，就是这条命，这身刚刚获得的力量，以及那颗不死不休的复仇之心！
想要救出月儿。
想要手刃冯晖，覆灭冯家。
想要重获一个“人”的尊严。
仅仅依靠一腔血勇和这初窥门径的内家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需要一个平台。
一个能让他将这身力量转化为权势，将这滔天恨意化作晋升阶梯的平台！
军旅！
用敌人的鲜血，去洗刷自己身上的贱籍！
用累累的战功，去搏杀出一个足以与冯家分庭抗礼的地位！
最终，他要以一个堂堂正正的、让冯家仰望的身份，重新踏回应天府的土地，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北平……燕王朱棣……”
陈牧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那双在黑夜中亮得骇人的眼眸里，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他不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抬头辨认了一下星辰的位置，分清了北方。
下一刻，他动了。
没有选择宽阔平坦的官道，而是转身没入了城市边缘那些人迹罕至的荒野小径。
他的身影，再次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
每一步踏出，都沉重而坚定。
脚下踩着的是通往生死的未知旅途，心中承载的，是对月儿的承诺，是对冯家的滔天血债，更是对自身命运发起的、最彻底的宣战！
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但他，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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