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烧后的茶具呈现出一种脆弱而坚定的白。壶身、壶盖、两只杯子,它们完成了从泥土到陶瓷的第一步转化——不再是能被水融化的泥坯,而是多孔、坚硬、能发出清脆敲击声的素瓷。表面失去了湿润的光泽,变得哑白,像初雪覆盖的大地,等待着色彩的降临。
周二清晨,林熹打开釉料柜时,许念带来了一本陈旧的Moleskine笔记本。黑色封皮已经磨损,页角卷起,侧面被不同颜色的标签贴满。
“这是我在巴黎的日记。”许念将它放在工作台上,与那些素白的茶具并排,“从离开那天开始,到回来的前一天结束。你想看吗?”
林熹的手停在釉料罐上。她看着那本笔记本,又看看许念,眼神里有某种深刻的慎重:“这应该由你来决定。不是我想不想,是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许念说,“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一起看。不是我给你看,是我们一起阅读。你可以提问,我可以解释,但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林熹点点头。这是公平的——分享需要边界,坦诚需要保留不说的权利。
她们先处理茶具。林熹调了三种釉料:一种是淡青色的透明釉,一种是乳白色的不透明釉,还有一种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月白釉。
“你想怎么上釉?”林熹问,“统一色调,还是每个部件不同?”
许念看着那三只素白的器皿。壶沉稳,杯子一个厚实一个轻盈。她思考片刻:“壶用月白釉,厚实的杯子用乳白釉,轻盈的杯子用淡青釉。”
“为什么?”
“因为它们是不同的,但需要在一起工作。”许念拿起那只厚实的杯子,“这个像大地,需要不透明的、有质感的覆盖。”又拿起轻盈的杯子,“这个像天空,需要透明的、能透光的质感。”最后是壶,“而这个,连接天地,需要介于两者之间的过渡。”
这个选择让林熹的眼中闪过欣赏。“那就这样。”
上釉的过程比许念想象的更需要专注。素瓷多孔,会迅速吸收釉浆中的水分,留下不均匀的厚度。林熹教她一种特殊的手法:先将器皿浸入清水中片刻,让孔隙吸水饱和,然后再浸釉。这样釉浆能均匀附着。
许念先处理那只轻盈的杯子。浸入淡青釉时,她屏住呼吸,慢慢数到三,然后匀速提起。多余的釉浆像泪滴般滑落,在杯底形成完美的弧形。釉层薄而均匀,透过它能看见素瓷本身的质地。
然后是厚实的杯子。乳白釉更粘稠,需要更快的提起速度,以免过厚。许念的动作有些迟疑,釉层在杯子下部略显堆积。林熹没有纠正,只是静静看着——接受不完美,也是学习的一部分。
最后是壶。月白釉最难掌握,既要达到足够的覆盖率,又要保持一定的透明度。许念将壶身浸入釉浆,缓慢旋转,确保每个角度都均匀覆盖。壶嘴内部需要用毛笔单独上釉——这是最精细的部分,釉料不能堵塞出水孔,又不能太薄导致渗水。
当所有部件都上好釉,摆在通风架上晾干时,工作室里弥漫着釉料特有的微甜气息。釉层湿润时颜色偏深:淡青变成灰蓝,乳白变成米黄,月白变成珍珠灰。要等到烧成后,才会显现出真正的色彩。
“现在,”林熹洗净手,“等待釉层干燥需要两小时。这段时间,如果你愿意……”
她看向那本日记。
许念点头。她们在工作台边坐下,中间放着那本打开的笔记本。第一页的日期是许念离开的第二天,字迹凌乱,有泪痕晕开的墨迹。
“10月24日,巴黎,雨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飞机上一直哭,空姐给了我三包纸巾。
租的房子对着天井,终日无光,正合我意。
林熹发来星空图,我看了,没回。
不知道如何回。
‘谢谢’太轻,‘对不起’太重。
沉默是我唯一能给的诚实。”
林熹读得很慢。她的手指轻触那些被泪水模糊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纸张触碰到三年前那个在巴黎雨中哭泣的许念。
“当时,”许念轻声解释,“我觉得任何回应都是虚伪的。我说了那么伤人的话,然后逃走。如果还接受你的关心,就像……小偷拿了东西还要求受害者安慰。”
林熹没有评论,只是翻到下一页。
日记断断续续。有时候一天写好几页,有时候几周空白。记录的内容琐碎而真实:法语课的困难,超市里不认识的食物,失眠的夜晚数天花板上的裂缝,在塞纳河边看别人接吻时突然涌出的孤独。
“1月15日,零下五度
今天在圣母院后面的小巷里,看见一只猫在垃圾箱边冻死了。
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直到脚也冻僵。
突然明白:我也可能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异国他乡,无人知晓。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某种病态的安慰——至少,我可以选择如何消失。”
林熹的手在这页停留了很久。她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慢。
“那时我确实……”许念的声音很平静,像在描述别人的事,“有过那样的念头。不是具体的计划,是……一种可能性。就像站在悬崖边,知道可以跳下去,但还没决定跳不跳。”
“是什么让你没跳?”林熹问,眼睛仍看着日记。
“玛德琳女士。我的法语老师。”许念说,“第二天我去上课,她看着我,什么都没问,只是下课后说:‘明天是周日,我要去乡下的房子修玫瑰。你愿意来帮忙吗?’”
她顿了顿:“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有时候活下去不需要宏大的理由,只需要一个简单的邀请,和一件需要你去做的小事。”
日记继续。随着时间推移,笔迹逐渐稳定,内容也逐渐变化。开始出现画展的记录,书籍的摘抄,对艺术理论的思考。星空临摹的进度被详细记录:第47张,仙后座,混合了群青和银粉;第89张,猎户座,尝试了湿画法,星云效果很好。
“6月3日,晴
今天在奥赛看了四个小时画。
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所有伟大的作品,都诞生于艺术家的局限之中——梵高的精神疾病,莫奈的视力衰退,雷诺阿的关节炎。
不是尽管有这些局限,而是因为这些局限。
局限创造了独特的视角,痛苦提炼了独特的表达。
我的局限是什么?我的痛苦能提炼出什么?
这个问题,比‘如何摆脱痛苦’更有趣。”
林熹抬起头,看着许念:“这是转折点。”
“是的。”许念说,“从那天起,我不再试图‘治愈’自己,开始学习‘翻译’自己。把抑郁翻译成色彩,把焦虑翻译成笔触,把孤独翻译成构图。”
她们继续阅读。日记的后半部分,许念开始记录自己的创作:小幅水彩,速写,材料实验。她尝试用咖啡渍作画,用地铁票拼贴,用失眠夜晚的思绪编织文字。痛苦没有消失,但它变成了工作室,变成了原材料。
“第三年春天,我开始准备回国。不是因为痊愈了,是因为……学会了与疾病共存的方式。就像学会了与残疾共处的人,不是残疾消失了,是学会了在新的条件下生活。
我不知道回去要面对什么。
不知道林熹是否还在,是否还愿意看见我。
但我知道,我必须回去。
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诚实——我必须面对自己造成的伤害,才有可能继续前进。”
最后一篇日记是回国前一天:
“明天飞。
收拾行李时发现,这三年我画了312张星空临摹。
每一张都是对林熹当年心意的回应,虽然她从未收到。
这些画不是爱的证明——爱不需要证明。
它们是生存的证明:
证明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我依然在仰望她曾指给我的星星。
证明她的光,确实照亮过我的路,哪怕只是让我看清了自己的黑暗。
够了。
该回去了。”
日记结束。
工作室里安静极了。只有远处街道隐约的车声,和釉料干燥时极细微的收缩声。
林熹慢慢合上笔记本。她的眼眶是红的,但没有流泪。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情绪——不是悲伤,是理解,是共鸣,是穿过漫长时光后终于抵达的懂得。
“谢谢。”她终于说,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让我看见这些。”
“也谢谢你,”许念说,“愿意看。”
她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晨光已经移到了工作台中央,正好照在那套上好釉的茶具上。釉层正在干燥,表面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这是正常现象,釉料中的水分蒸发,釉层收缩。
“你知道,”林熹忽然说,“我也有类似的记录。不是日记,是修复日志。”
她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皮质封面的厚本子。翻开,里面是各种器物的照片、修复方案、材料配比、过程记录。但在每一件器物的记录最后,都有一段手写的文字。
她翻到其中一页——一件明代青花碗的修复记录。照片显示碗裂成五片,修复后的金线像闪电划过青花山水。
记录的最后,林熹写道:
“今日修复此碗时,想起许念。她曾说我的爱像阳光,太强烈,会灼伤。
我一直在思考:爱应该是什么温度?
修复这件碗时,我明白了:
不是高温让釉料熔融的那种热,
是手掌贴合瓷壁时传递的那种,
恰好的,
温。”
她继续翻页。每一段文字都简短,都关于许念:
“客户送来破碎的婚戒,要求修复如初。我告诉她:裂痕会永远存在,但我们可以让它变成装饰。她说好。
我想,也许我和许念的关系也是这样——不可能如初,但可以让伤痕变成某种共同的历史纹身。”
“今日学习创伤心理学,读到‘安全基地’概念。安全不是没有危险,是知道在危险时可以退回的地方。
我希望,如果许念回来,我能成为她的安全基地——不是困住她的堡垒,是她可以自由出发并返回的港湾。”
“梦见许念在巴黎画画。醒来后想:真正的修复不是让破碎的东西看起来从未破碎,是让它带着破碎的历史,继续美丽,继续有用。”
最后一页是最近的记录:
“许念回来了。
她变了,也没变。
变的是她学会了与自己的黑暗共存,
没变的是她眼中依然有那种让我心动的光。
我们在做一套茶具。
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实。
像在重建一座桥,
每一块石头都亲自挑选,
每一处接缝都亲手粘合。
不求快速通车,
只求足够坚固,
能承载未来的重量,
和过去的记忆。”
许念读完这些文字,久久说不出话。她从未想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林熹在以这样的方式思考、学习、准备。
“现在,”林熹轻声说,“我们的记录交换了。你的三年,我的三年。都在这里了。”
她指着工作台:左边是许念的巴黎日记,右边是林熹的修复日志。中间,是那套正在干燥的茶具——壶,两只杯子,釉层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就像这套茶具。”许念说,“你的部分,我的部分,现在要一起经历最后一次烧制了。”
釉层已经完全干燥。林熹检查后点点头:“可以入窑了。这是釉烧,1240度,12小时。”
她们小心地将茶具放入窑炉,调整位置,确保热流能均匀环绕每件器物。林熹设定程序时,许念站在一旁,看着窑门缓缓关闭。
“这次烧制后,”她说,“它们就是真正的陶瓷了。可以用,可以洗,可以陪伴很多年。”
“也可能失败。”林熹坦诚地说,“釉料可能起泡,颜色可能不对,壶盖可能变形。陶瓷永远有风险。”
“但我们还是会烧。”许念说。
“是的。”林熹按下启动键,“因为只有通过火,泥土才能成为陶瓷。只有通过风险,关系才能成为真实。”
窑炉开始升温。显示器上的数字开始跳动:100度,200度,300度……
“明天下午,”林熹说,“我们一起来开窑。”
“好。”
离开工作室时,许念回头看了一眼。窑炉观察窗内,已经开始泛起暗红色的光。在那片光中,她的日记和林熹的日志并排放在工作台上,像两本等待被合上的书。
而那套茶具,正在窑中经历最后的转化。釉料将熔融成玻璃质,色彩将在高温中苏醒,所有的不完美将在火中固定成永恒。
就像她们的关系:经过了各自的三年,经过了缓慢的重建,现在正经历某种决定性的时刻——不是结局,是新的开始。
回家的路上,许念走得很慢。她想起日记里那些黑暗的时刻,也想起林熹日志里那些思考的时刻。两个人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却面对着同样的问题:如何爱一个破碎的人?如何与自己的破碎共存?
而答案,似乎都在那套正在烧制的茶具里:
接受不完美,
尊重差异性,
耐心等待转化,
勇敢面对风险,
然后,在恰当的温度下,
让不同的部分,
融合成新的整体。
这个整体不是完美的,
不是无痕的,
但是真实的,
坚固的,
能够盛放生活的茶汤,
能够见证时光的流逝,
能够在每一次使用时,
提醒使用者:
美不在于无瑕,
在于真实;
爱不在于占有,
在于陪伴;
完整不在于没有裂痕,
在于裂痕也被珍惜。
就像那只修复的明代碗,
就像那本写满的日记,
就像这套正在窑中的茶具,
就像她和林熹之间,
这条缓慢重建的,
充满接缝但依然美丽的,
连接之路。
明天,窑门会打开。
明天,她们会看见结果。
明天,无论结果如何,
这个过程本身,
已经足够珍贵。
因为真正的珍贵,
不在于烧成了什么,
而在于一起烧制的,
那个决定,
那份耐心,
那段共同的,
等待时光。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