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妃唇角那抹不及眼底的笑意，是殿内无声风暴的第一个信号。
交锋，从她开始。
那道视线，不再是初见时的审视，而化作了实质的、带着冰冷触感的利刃，一寸，一寸，刮过赵恒的眉眼、肩颈，最后停留在他被皇太后握着的手上。
仿佛在掂量，这只手，这条命，究竟值几斤几两。
殿内，连宫人细微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空气凝滞，只剩下锦缎摩擦的微响。
容贵妃动了。
她姿态慵懒地抬起手，从自己那高耸华丽的“飞仙髻”上，慢条斯理地拔下一根簪子。
那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簪首雕琢成一尾活灵活现的锦鲤，在晨光下，漾开一圈温润剔透的波光。
“七皇子。”
她开口，声音娇媚入骨，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玉簪被她递给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会意，捧着簪子，一步步走向赵恒。
“既得了你皇祖母的青眼，本宫这做妃子的，也该有所表示。”
她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轻，却又极重。
“这根‘春水碧’，便赏了你吧。”
赏。
一个字，瞬间划开了尊卑，定义了彼此的位置。
她不是在赠予，而是在施舍。
“日后，多来给你皇祖母请安，才不枉费她老人家疼你一场。”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
这番话，如同一只包裹着天鹅绒的手套，看似柔软，内里却藏着淬毒的钢针。
名为“赏赐”，实为“敲打”。
一则，点明他赵恒今日的地位，不过是仰仗皇太后的垂怜，是无根的浮萍。
二则，用一个“赏”字，将他与那些需要后妃施舍才能过活的宫人、低阶子嗣，划为一类。
这是毫不掩饰的敌意，是赤裸裸的下马威！
皇太后握着赵恒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保养得宜的脸上，那抹疏离的笑意彻底消失，眉心拧成了一个极浅的“川”字。
赵恒却纹丝不动。
他感受到了皇太后掌心传来的力道，也感受到了对面那两道视线中蕴含的万钧重压。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平静。
他缓缓起身，对着那捧着玉簪的宫女，躬身，伸出双手。
他的动作沉稳，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谢容贵妃赏。”
三个字，清晰，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受辱或感激。
就这么接下了。
这种平静，本身就是一种最猛烈的回击。
它宣告着：你的手段，我看懂了。但，于我无伤。
容贵妃的眼角，极快地抽动了一下。
皇太后的眉头皱得更深，正欲开口，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却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
“妹妹这簪子虽好，却终究是女子之物，怕是不合恒儿用。”
是皇后。
她抢在了皇太后发作之前，用一种无可指摘的温和，化解了眼前的僵局。
“七皇子刚出冷宫，缺的，怕也不是这些身外之物。”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端庄与慈和。
话锋一转，她望向赵恒，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原本雍容华贵的国母威仪，瞬间化为了春风化雨的慈爱。
那目光，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你们都先退下吧。”
皇后对着殿内侍立的宫人，轻轻挥了挥手。
“本宫，想与七皇子，说几句体己话。”
命令下达，宫人们如蒙大赦，躬身行礼，鱼贯而出，连脚步声都放到了最轻。
转瞬间，偌大的暖阁，只剩下他们四人。
空气，变得更加紧绷。
皇后动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主动走上前，在皇太后与赵恒的面前站定。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她俯下身，竟主动拉住了赵恒的另一只手。
皇太后的手干燥而威严，带着岁月的印记。
而皇后的手，温热，柔软，细腻如上好的暖玉。
“好孩子。”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无法伪装的哀戚，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水光在其中凝聚、闪动。
“本宫知道，你自幼失去生母，在冷宫……受苦了。”
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赵恒的手背，那温度，那力道，都充满了安抚与怜惜。
“本宫身为六宫之主，却未能护你周全，是本宫失职。”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鼻音，充满了真切的自责。
“你大哥（大皇子）也时常与本宫念叨，说他这个弟弟，不知在冷宫过得如何……他心里，一直都记挂着你。”
一句“你大哥”，瞬间拉近了所有距离。
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而是一个心疼庶子、替自己儿子表达关怀的“嫡母”。
“日后，你若有任何难处，尽管来长秋宫寻本宫，本宫定护你周全！”
这番表演，堪称登峰造极。
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有身为嫡母的愧疚，有对晚辈的关爱，更有长兄的“兄弟情”作为纽带。
任何一个久处冷宫、受尽欺凌、骤然得势、内心极度渴望亲情与认可的皇子，在这一刻，都绝对无法抵挡。
必然会感激涕零，纳头便拜，从此死心塌地，沦为她与大皇子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然而，赵恒不是。
就在皇后的手，覆上他手背的那一刻。
就在那温热柔软的触感，传递过来的那一瞬。
赵恒脑海中，那名为“神级悟性”的天赋，轰然开启！
世界，在刹那间变了。
他的感知被拉伸、放大到了一个非人的领域。
他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他能“听”到，皇后看似平稳的呼吸下，那万分之一秒的停顿。
他能“闻”到，她身上华贵的兰芷香气之下，隐藏得极深的一丝……属于权力倾轧的、冰冷的铁锈味。
她的手很暖。
可这暖意，却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
当她说出“护你周全”这四个字时，赵恒的全部心神，都化作了一枚最精密的探针，锁定了她的双眼。
他捕捉到了。
在她那盈满泪光、慈爱满溢的眼底，在她瞳孔的最深处。
一抹轻蔑。
一闪即逝。
快到连神佛都无法察觉。
却被赵恒，看得清清楚楚！
轰！
一瞬间，所有的温情、所有的慈爱，都在赵恒的感知中轰然破碎，露出了其后冰冷狰狞的真实面目。
拉拢？
不！
这是捧杀！
这是要用皇太后的恩宠做磨石，用他赵恒做刀刃，将他这把刚刚出鞘的“新刀”，狠狠地捅向风头最盛的二皇子！捅向跋扈张扬的容贵妃！
让他去做前锋！去做炮灰！
让他去吸引所有的火光与仇恨！
而她，和她的嫡子大皇子，则可以安然地隐于幕后，坐山观虎斗，最后从容不迫地出来，收拾残局，坐收渔翁之利！
好一个“护你周全”！
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
何其狠毒的心计！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从赵恒的心底最深处，疯狂上涌，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
然而，他的脸上，却在同一时刻，涌起了无尽的“感动”、“激动”与“孺慕”。
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黑眸，瞬间被巨大的惊喜与难以置信所填满。
然后，是滚烫的、晶莹的泪珠。
扑通！
他猛地挣开皇太后与皇后的手，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儿臣……儿臣……”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哽咽着，几乎不成句。
“儿臣谢母后关怀！”
“母后大恩，儿臣……没齿难忘！”
说完，他一个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额头与地面碰撞，发出“咚”的一声。
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但在无人能看见的，他的心底。
那个雍容华贵、慈爱温柔的女人，已经被他用最冰冷的笔触，刻在了一份名单的最顶端。
皇后，最高等级危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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