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不是无声,而是无数种声音被恐惧扼杀后的真空。
是百官粗重却死死压抑的喘息,是朝服下心脏擂鼓般的闷响,是冷汗浸透官袍时布料摩擦的微弱声响。
所有的目光,都钉在那些从张府后院挖出的、依旧沾染着新鲜泥土的地契上。
每一块泥土,都像一块墓碑,埋葬着一个吏部侍郎的性命,也埋葬了孔克仁刚刚还坚不可摧的“道义”。
那便是如山的铁证。
张度,这个不久前还位高权重,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的儒雅臣子,此刻如同一条被抽去骨头的死狗,瘫在大殿中央冰冷光滑的金砖上。
他甚至连哀嚎的力气都没了。
诏狱里的一个时辰,足以让任何铁打的汉子化作一滩烂泥。
更何况,孔克仁在朝堂上那番慷慨激昂的“仗义执言”,透过狱卒的转述,成了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自己只是棋子。
一颗用来彰显“清流”风骨,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你……你……”
一串含混不清的血泡从张度破烂的嘴角涌出。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抬起一根血肉模糊、骨节错位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个面如死灰的身影。
孔克仁。
“你……弹劾话本……你这是……欺君……罔上啊……”
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大殿中拉出一道阴冷的轨迹。
这不是求饶,不是辩解。
是来自地狱的举报!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告诉龙椅上的那位皇帝,孔克仁明知自己有罪,明知话本句句属实,却依旧在朝堂之上颠倒黑白,构陷忠良!
“你……你血口喷人!”
孔克仁浑身一颤,像是被蝎子蛰了,本能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朱元璋冷漠地看着殿下这场狗咬狗的闹剧,眼神深处,那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杀意,终于彻底沸腾,化作了实质的寒流。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砰!”
一声巨响,不是木头,而是龙首吞口处的黄铜被拍击的声音,震得所有人肝胆俱裂。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瞬间贯穿了每个人的耳膜。
“张度!”
“臣……罪臣……”地上的烂肉蠕动了一下。
“谋财害命,贪赃枉法,罪大恶极!”
“欺君罔上,死不悔改,罪加一等!”
朱元璋的声音,一字一顿,如同冬日里最锋利的冰凌,刮过每一个官员的神经末梢。
“朕宣判:张度,凌迟处死!”
“家产充公!”
“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斩立决!”
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这就是洪武大帝的裁决。
随后,那双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睛,缓缓转向了已经摇摇欲坠的孔克仁。
“至于孔克仁……”
孔克仁的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身为国子监祭酒,圣人门徒,却不辨是非,黑白不分,妄言惑众,搅乱朝纲!”
朱元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孔克仁的脸上。
“即日起,停俸一年,闭门思过!”
这个惩罚,听起来轻飘飘的。
没有罢官,没有下狱,甚至没有廷杖。
可是在场的所有官员都明白,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是诛心!
从今天起,孔克仁这个所谓的“清流领袖”,他所代表的“圣人之言”,在这血淋淋的铁证面前,已经彻底沦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将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所有读书人引以为戒的反面教材。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龙袍无风自动。
他俯瞰着阶下战战兢兢的文武百官,那目光仿佛能洞穿每个人的心底,看清他们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亏心事。
“咱不管你们以前做过什么!”
“但从今天起,谁敢再伸手,谁敢再把咱大明的百姓当猪狗!”
他的手,指向地上那滩已经昏死过去的烂肉。
“这张度,就是你们的下场!”
……
退朝的钟声响起。
官员们如蒙大赦,却又脚步虚浮,一个个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逃离这片让他们窒息的奉天殿。
干清宫内。
朱元璋身上那股骇人的煞气,依旧没有消散。
他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脚下的金砖被他踩得咯咯作响。
“毛骧。”
一道黑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
“臣在。”
“去给咱查。”
朱元璋的脚步停下,眼中闪过一丝比审判张度时更加深沉的猜疑。
那是一种独属于帝王的,对一切未知力量的警惕与掌控欲。
“那个‘兰陵先生’,到底是什么人?”
一本话本。
一夜之间。
扳倒了一名经营多年的在任侍郎。
朱元璋的第一反应,不是“正义得到了伸张”,而是“威胁”。
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怀疑,这“兰陵先生”的背后,是不是有他不知道的政敌,是不是某个藩王,甚至是朝中的某个派系,在借用这种闻所未闻的“新武器”,与他争夺人心,与他对抗。
“咱倒要看看,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用这种法子,在咱的应天府搅弄风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重八。”
就在此时,一个温婉而沉静的声音,如同春风,拂散了殿内几分凝固的杀气。
马皇后端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参汤,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走了进来。
她将那只白玉小碗轻轻放在朱元璋手边的紫檀木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又生这么大气?”
她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毛骧,又看向自己丈夫那张紧绷的脸。
“都杀了一个侍郎了,还不够你泄火的?”
“妹子,你不懂。”
朱元璋烦躁地一摆手,又开始踱步。
“这个‘兰陵先生’,来路不明,藏头露尾,手段却如此狠辣精准。”
他的拳头在袖中攥紧。
“他今天能用一本话本杀一个张度,明天,就能用十本话本,来杀咱的朝廷,来动摇咱的江山!”
这才是他真正恐惧的地方。
舆论,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武器,第一次展现出了能与皇权抗衡的獠牙。
马皇后听完,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紧张,反而浅浅地笑了。
那笑容,让朱元璋狂躁的心绪,不由得平缓了一丝。
“重八,你忘了你常说的话了?”
“咱说什么了?”
“你说,要广开言路,要让天下的百姓,都能有说话的地方,有伸冤的门路。”
马皇后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个‘兰陵先生’,咱们不管他是谁,只问他做的事,是好事还是坏事?”
朱元璋一愣,停下了脚步。
“他替你挖出了一个潜藏三年的大蠹虫,替那枉死的赵家妻女伸了冤,现在应天府的百姓们都在拍手称快。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你若是因为他的手段新奇,因为你掌控不了他,就派锦衣卫去抓他,去堵他的嘴。”
马皇后走到他面前,为他抚平龙袍上的一丝褶皱。
“那天下的百姓会怎么想?他们会心寒的。他们会觉得,你这个皇帝,和那个贪赃枉法的张度,才是一伙的。”
这几句话,如同一盆凉水,浇在了朱元璋心头那团猜疑的火焰上。
他的眉头,渐渐松开了。
马皇后继续道:“况且,毛骧方才不是也回报了,那刊印话本的‘文渊阁’,是江南钱家的产业。那钱家,富可敌国,在江南士子中一呼百应,影响力极大。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笔名’,去动根深蒂固的钱家,不值得,也不好轻动啊。”
朱元璋沉默了。
他走到桌边,端起那碗已经不那么烫的参汤,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驱散了胸中的最后一丝戾气。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妹子,还是你明白咱。”
他沉思了许久,权衡着利弊,最终,他冲着毛骧摆了摆手。
“罢了。”
“毛骧,查作者的事,暂且作罢。”
毛骧的身躯微微一动,似乎有些意外,但立刻低头领命。
“是。”
然而,朱元璋的话还没说完。
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补上了一句。
“但,给咱盯紧了文渊阁的一举一动。”
他还是留了一手。
这位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布衣皇帝,永远不会将自己的安全,寄托在任何人的善意之上。
“咱倒要看看,这个‘兰陵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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