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的意识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上浮,首先感知到的就是这无孔不入的冰冷。
不是现代都市里冬日那种干冷,而是带着浓重湿气、腐朽气息,能穿透薄薄棉衣,直刺骨缝的阴寒。
他猛地睁开双眼,视线模糊,随即渐渐清晰。
入目是低矮、黢黑的茅草屋顶,几根扭曲的椽子如同怪物的肋骨暴露在外,结满了蛛网和灰绺。
惨白的天光从几处明显的破洞漏下,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作呕的气味——霉烂的干草、牲畜的粪便、久未清洗的人体,以及一种绝望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试图动弹,可一阵剧烈的、撕裂般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尤其是左侧肋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有锉刀在来回刮擦。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这是哪里?实验室爆炸的最后记忆是刺眼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然后呢?
未及细想,一股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洪流,蛮横地冲进了他的脑海,如同强行写入数据的硬盘,带来一阵阵剧烈的、灵魂层面的眩晕和头痛。
大明,嘉靖二十一年冬。
辽东,狗儿屯戍堡。
原身亦名许清,年十六。其父乃京城一小吏,因卷入震动朝野的“郭勋案”,以“交通藩王,图谋不轨”之罪被斩于西市。
家产抄没,族人流徙。原身与年仅八岁的妹妹许丫,作为罪官家属,被发配至此帝国最边缘的苦寒之地,充作苦役。
这里是军堡,更是流放犯人的聚集地。环境恶劣,物资匮乏,人命贱如草芥。
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是昨日黄昏,原身为了抢夺一块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掺了大量沙土和麸皮的“饼子”,被戍堡小旗官张瘸子的侄子,一个名叫张悍的恶霸少年,带着几个跟班堵在堡墙的背风处拳打脚踢。
原身体弱,又长期饥饿,几下重击之后便蜷缩在地,意识模糊,只记得张悍那口被烟草熏黑的黄牙和狰狞的笑脸,以及最后踹在他肋部那致命的一脚。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
再然后……便是他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占据了这具濒死的躯壳。
许清,前世三十一岁,国家级重点材料与军工实验室最年轻的首席科学家之一,被誉为百年难遇的天才。
一场意外的实验事故,将他送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时空,附身于这个同名同姓、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少年犯官之子身上。
“哥……冷……丫丫冷……”
一声微弱、带着哭腔和浓重鼻音的呻吟,将许清从混乱的记忆融合中彻底惊醒。
他艰难地、一寸寸地扭转脖颈,循声望去,在土炕的另一端,紧靠着冰凉的土墙,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身上盖着一堆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和干草,像一只试图将自己埋起来的小兽,那是他的妹妹,许丫。
许清的心猛地一抽,前世他孑然一身,将所有精力都奉献给了科研,亲情于他而言是遥远而模糊的概念。
但此刻,看着这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女孩,一种源自本能的责任感和保护欲,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瞬间压过了肉体的疼痛和初来乍到的茫然。
他必须活下去!也必须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他用胳膊肘死死抵住土炕,忍受着肋骨处传来的尖锐刺痛,一点点地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刚凝聚起来的所有力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着伤处,疼得他眼前发黑。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挪到妹妹身边。
许丫的小脸烧得通红,像一团火,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浅弱,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一种不祥的“嘶嘶”声。
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惊人,又摸了摸她露在破布外的小手,却是一片冰凉,甚至有些僵硬。
“糟了!”许清心中一沉,作为顶尖科学家,他拥有跨学科的广博知识,基础医学也在其列。
这显然是重症肺炎的典型症状,高烧不退,末梢循环衰竭。
在这个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极端恶劣的时代,这几乎等同于死刑判决!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这辽东的寒风更刺骨。
“水……哥……水……”许丫无意识地重复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水!许清猛地回过神,他环顾四周,这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四处漏风的土坯茅草屋,面积狭小,除了身下这占据大半空间的土炕,墙角有一个半人高的粗陶水缸,一个歪歪扭扭的旧木柜,以及堆在门边的几捆柴火和杂物,便再无他物。
他看到了炕边那个缺了口的陶碗,里面空空如也。
强忍着剧痛,他踉跄着扑到水缸边,拿起漂在水面上的、用半个葫芦剖成的瓢。
水缸里的水只剩一个底,浑浊不堪,水面漂浮着细小的冰碴和一些不明悬浮物。
不行!这水太脏了!妹妹现在免疫力极低,任何一点细菌或寄生虫感染,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需要干净的饮水!需要药物!需要温暖!
许清靠着冰冷的水缸,大口喘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是许清,是拥有超越这个时代数百年知识的科学家!他的大脑就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他不能像原身那样,在这里坐以待毙,无声无息地冻死、病死、或者被活活打死!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间破屋,如同扫描仪一般,分析着一切可能利用的资源。
柴火、土炕、破布、干草、浑浊的水……还有窗外那白茫茫的冰雪。
雪?对了,雪!
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表层的雪可能被污染,但中层以下的雪相对干净,可以作为紧急水源,甚至用于物理降温!
他立刻拿起陶碗,挣扎着走到屋外。
“呼!”
刚推开门,一股远比屋内猛烈得多的寒风如同巨锤般迎面砸来,让他几乎窒息。
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苍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荒原和远山,几座同样破败低矮的土屋像坟包一样散落在雪原上。
更远处,是用粗糙原木搭建的、布满岁月侵蚀痕迹的堡墙和瞭望塔,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兵丁抱着长矛,缩着脖子在上面机械地移动着,像一个个被冻僵的稻草人。
这就是狗儿屯戍堡,大明帝国统治链条最末梢、最脆弱的一环,也是无数罪囚和底层军户的葬身之所。
许清打了个寒颤,不是仅仅因为冷,更是因为这幅景象所代表的残酷现实。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表层可能被灰尘、牲畜粪便污染的白雪,收集下面看起来相对洁净的中层雪,装了满满一碗。
回到屋里,他立刻用破布包起一团干净的雪,走到炕边,开始轻轻地、仔细地擦拭许丫的额头、脖颈、腋窝和腹股沟等大血管丰富的区域。
这是最基础的物理降温,虽然治不了本,但至少能暂时缓解她的高热,为她争取一点时间。
冰凉的雪团接触到滚烫的皮肤,许丫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细微的、似乎是舒服了一些的呻吟,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这细微的反应,却给了许清莫大的鼓励,有效!知识就是力量,哪怕是最基础的知识!
然而,仅仅降温是不够的,他需要解决根本问题,感染和保暖。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简陋的土炕上,这辽东之地,冬季长达半年,御寒是生存的第一要务。
眼前的土炕结构极其原始,只是在屋内用土坯砌成一个平台,下面留有简单的烟道连接屋外的灶膛和烟囱。
热效率极低,燃烧柴火产生的热量大部分都随着烟气白白流失了,炕面只有靠近灶口的一小块区域有点温度,其他地方,尤其是许丫躺着的炕尾,依旧冰冷如铁。
改造它!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许清的脑海,提高热效率,让整个土炕都暖和起来,这是目前改善生存环境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
前世他对材料学和热能工程都有深入研究,改造一个原始土炕,理论上毫无难度。
但难的是材料和工具,他需要泥土,需要水,需要……等等,泥土?
许清挣扎着走到墙角,用手指抠了抠墙壁,是典型的夯土墙,混合着一定的草茎以增加韧性。
辽东这地方,冻土深厚,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取土困难。
而且,重新盘炕工程量不小,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很难独立完成。
他的目光在屋内逡巡,最终落在了门边那几捆柴火和堆在角落的、准备用于修补屋顶的备用茅草上。
一个替代方案在他脑中迅速成型,加建保温层!既然暂时无法从根本上改造炕体结构,那就想办法减少热量散失。
他可以用木棍和茅草在炕沿和墙壁之间搭建一个简易的框架,然后将那些破布、干草,甚至外面干净的积雪填充进去,形成一个围绕土炕的“保温隔层”,相当于给土炕盖上一层“被子”。同时,仔细检查并堵住炕体和烟道的漏风处。
这个方案不需要大量取土,工具要求低,主要依靠手工编织和填充,可行性高得多!
思路清晰了,但执行需要体力,更需要时间。而眼下,还有一个更迫在眉睫的危机,饥饿。
原身的记忆告诉他,他们这些流犯,每日的口粮是定额配给的,由小旗官张瘸子掌管,去晚了,或者惹得管事人不快,轻则克扣,重则直接取消。
昨天原身就是因为口粮被张悍抢走,才不得不去抢夺别人的,最终招致杀身之祸。
“许家小子!许清!死了没?没死就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张爷敲钟了,能喘气的都去堡场集合领粮!”
一个粗哑、带着浓重口音的吼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是王胡子!戍堡里的老兵,张瘸子的手下之一,负责吆喝、驱使他们这些流犯干活。
此人脾气暴躁,但据原身记忆,比起张悍那种纯粹的恶霸,王胡子至少还保留着一丝底线,偶尔会对他们这些半大孩子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许清心中念头急转,他现在伤势不轻,出去领粮,很可能再次遇到张悍,风险极大。
但若不去,今天和妹妹就要断粮,妹妹病重,需要食物来维持最基本的体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疼痛和心中的忐忑,用尽量显得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回道:
“王……王叔,我还活着。只是我妹妹病得厉害,烧得快不行了,我……我能不能……”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条缝,王胡子那张被风霜刻满皱纹、胡子拉碴的脸探了进来,带着惯常的不耐烦和审视。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许清苍白的脸和明显带着痛苦神色的身上扫过,又越过他,落在炕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上。
“病?”王胡子嗤笑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在门口的雪地上砸出一个小坑,“在这鬼地方,谁他娘的不病?
风寒咳嗽那是家常便饭!扛过去了是你命硬,扛不过去……”他顿了顿,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意思不言自明,“……那就是阎王爷收人了,怨不得谁!”
他的语气粗暴,但许清敏锐地捕捉到,当他目光扫过许丫时,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
许清抓住这一线机会,声音带着恳切,甚至刻意流露出一点原身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助:
“王叔,求您了,丫丫她还小……她烧得浑身滚烫,一直说胡话……我怕她……我怕她撑不过今天了……”他说话时,牵动了肋下的伤,忍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更加苍白。
王胡子看着眼前这个半大少年,瘦弱得像根芦苇,脸色惨白,嘴唇发紫,浑身都在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
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除了恳求,似乎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东西,一种不同于往日麻木和怯懦的、异常明亮而又沉静的东西。
“妈的,麻烦!”王胡子低声骂了一句,语气却不像刚才那么冲了。
“行了行了,瞧你这副鬼样子,出去也是挨揍的货!老子替你跟张爷说一声,看能不能把你那份领回来,至于你妹妹……”
他皱了皱眉,“老马头那儿……唉,那老倔驴,看他心情吧,我试试看能不能讨点草根树皮来。”
老马头!许清脑中立刻浮现出对应的记忆,那是戍堡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老兵,早年据说在军中做过郎中,懂得一些草药知识,后来伤了腿,就在堡里负责照料牲口,偶尔也给流犯和军户看看小病。
但此人脾气古怪,沉默寡言,等闲不愿出手,诊金也高,往往需要拿口粮或其他东西去换。
“多谢王叔!多谢!”许清连忙道谢,心中却飞快地盘算起来。
老马头?懂草药?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他不需要老马头提供什么神丹妙药,只要能弄到一些具有消炎、清热作用的常见草药,哪怕是最普通的,他也能想办法发挥其最大效用。
甚至,他可以尝试用自己掌握的知识,与老马头进行“交换”……
“哼,老实待着,别乱跑!”王胡子丢下这句话,重重地关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许丫微弱的呼吸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许清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肋下的疼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痛苦,集中精神思考。
王胡子暂时解决了今天的口粮问题,但只是暂时的。
张悍的威胁依然存在,妹妹的病刻不容缓,保暖问题亟待解决。
千头万绪,危机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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