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归来,陆清规便再未有过一夜安眠。
梦魇如附骨之疽,将他死死钉在云榻遗址的焦土之上。
昔日象征着无上秩序的《法典》化为飞灰,那块无字石碑则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嘲讽,冷冷地注视着他。
无数修士的幻影从废墟中升起,他们面容扭曲,眼神空洞,一遍遍地朝他伸出手,发出撕心裂肺的质问:“陆宗主,你说可停,可我停了,为何心会这般空?”
每一声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道心上。
他曾是《法典》最坚定的维护者,如今却成了摧毁信仰的罪人。
他把自己关在藏经阁,发疯似的翻阅上古卷宗,试图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为这个失去了目标的修真界,重新寻觅一条出路。
他要编撰一部《新修真守则》,一部能让人心安的法典。
然而,笔尖落下,千言万语,笔笔皆是枷锁。
他写“顺其自然”,可何为“自然”?
他写“随心而动”,可万千修士之心,又是何心?
他越是想构建一个自由的框架,就越是发现自己仍在画地为牢。
终于,在一个月色如霜的深夜,望着满地废稿,陆清规这位向来以严苛自律著称的青云宗代宗主,竟像个孩子般崩溃了。
他将所有稿纸投入火盆,火光映着他涕泪纵横的脸,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我懂了!原来我最怕的,不是卷!是没人告诉我,到底该怎么不卷啊!”
就在陆清规陷入自我否定的深渊时,赎罪灶的孙厉,却在用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寻找答案。
他将赎罪灶旁一间废弃的厨房清理出来,取名“静修灶房”。
随后,他请来了七位过去对凤知微的“摆烂之道”最为痴迷、如今却也最感迷茫的弟子。
“三日之内,”孙厉指着灶上的一口大锅,声音沉稳,“你们不必吐纳,不修功法,不思境界。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煮好这一锅白粥。”
这命令听上去简单得可笑,七人将信将疑地走了进去。
第一日,尚能安坐。
第二日,焦躁开始蔓延。
有人忍不住偷偷运转灵力,却发现丹田滞涩,反受其乱;有人盯着锅中翻滚的米粒,眼神渐渐涣散,口中喃喃自语:“我的目标呢?我的下一个境界呢?”
到了第三日黄昏,灶房内已是人间炼狱。
六名弟子彻底疯魔!
一人捶胸顿足,哭诉“无所事事,比死还难受”;一人双目赤红,怒砸灶台,癫狂嘶吼“此非大道,此乃酷刑”;更有甚者,竟试图引火自焚,口中高喊着要“以身证道”。
一片混乱之中,唯有一名身形瘦弱的少女,始终静静地坐在灶前。
三天三夜,她只是添柴,守火,观水。
米粒在水中沉浮、舒展,从坚硬变得柔软,从清澈变得粘稠。
她的神情从最初的困惑,到中途的平静,再到最后的安然。
当那六人闹得最凶之时,锅中飘出了第一缕米香。
少女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她不理会周遭的疯癫,从容地揭开锅盖,用木勺为自己舀了一碗。
热气氤氲,她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唔,”她满足地眯起眼,轻声说,“烫,但香。”
灶房外,一直静静观察的孙厉,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浑身剧震。
他再也抑制不住,双膝一软,朝着那少女的方向,重重跪下,深深叩首。
泪水无声滑落,他哽咽着低语:“懂了……她终于懂了。”
无人知晓,青云后山的崖顶,一双眼睛也正注视着这一切。
凤知微悄然归来,身形隐于夜色与林木之间。
她看着赎罪灶的方向,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道坐在屋顶上独自饮酒的孤寂身影。
夜君离。
他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仰头灌下一口烈酒,月光洒在他俊美却落寞的侧脸上。
他的手中,没有握剑,而是捏着一本破旧的册子。
凤知微的瞳孔微微一缩,那正是她当年觉得无聊,随手涂鸦后便丢弃的草稿本。
上面画满了用瓜子壳的各种排列,来推演阵法变化的戏作,是她对这个世界“卷之入骨”的法则最戏谑的嘲讽。
而此刻,那本戏作上,竟布满了细密而严谨的朱笔批注。
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瓜子壳阵图,已被他逐一补全、推演,最终在册子末页,汇成了一套完整的功法——《摆烂推演十三式》。
凤知微嘴角勾起一抹嗤笑,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好一个夜君离,你可比那个破系统还会卷。”
夜君离喝酒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
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不信你真的想一走了之。你只是想看看,在你抽掉所有人的梯子之后,有没有人,能替你扛住那份‘空’。”
凤知微没有回答,身影再次消失。
下一刻,道膳司大堂。
陆清规正双目无神地坐在桌前,手中还握着那支写不出一个字的笔。
大堂内气氛压抑,所有弟子都像他一样,脸上写满了失落与茫然。
突然,一道身影如鬼魅般乍现于大堂中央,正是凤知微!
她无视众人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陆清规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在众人以为她要写下什么惊天动地的箴言时,她却将笔尖在陆清规的茶杯里蘸了蘸,转身,以茶水为墨,在光洁的墙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大字:
修仙不是考编,没人发KPI。
字迹淋漓,带着一股泼天的野性。
随即,她扬声喝道:“辣姬,架锅,生火!”
辣姬不知从何处闪出,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麻利地支起一口大铁锅。
凤知微将一大袋生瓜子倒入锅中,加入了盐、辣椒、花椒、甘草、陈皮……各种调料胡乱一撒,大火猛烧,铁铲翻飞。
刺鼻的辣气、微涩的苦味、清冽的酸爽、醇厚的咸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甘甜,在空气中混杂成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气味。
片刻后,一锅“五味杂陈瓜子”便已炒好。
她将瓜子分发给目瞪口呆的众人,懒洋洋地开口:“想挑甜的吃?行啊。但你得先承认,那些又苦又辣的,它也是瓜子。”
陆清规下意识地捏起一颗,放入口中。
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股焦苦,竟让他清晰地回想起幼时攀上禁地果树,偷吃未熟仙果时,那种既恐惧又夹杂着一丝隐秘快感的颤栗。
那股辛辣,瞬间勾出了他少年时与心仪的师妹第一次争执,面红耳赤、心脏灼热的滋味。
那抹酸涩,分明是母亲弥留之际,他强忍着不落泪,喉头涌上的哽咽。
原来……这就是味道。
不是为了补充灵力,不是为了辅助破境,仅仅是味道本身。
陆清规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瓜子,忽然,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压抑与迷茫全部笑出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不为突破而吃的瓜子,才最香啊!”
当晚,陆清规回到藏经阁,将他呕心沥血写下的所有新规手稿,付之一炬。
熊熊火焰中,只留下了最后一页,上面是他用颤抖的手,写下的九个字:
修道即生活,生活即选择。
青云宗之巅,主鼎长燃。
凤知微立于鼎前,将那张薄薄的纸页,轻轻投入了火焰之中。
火光冲天而起,却未散发出灼人的热量。
火焰之中,竟映出了万千光影——有农夫模样的修士,在水田里插秧,每一下弯腰都暗合天道;有年轻的母亲,怀抱着酣睡的婴儿,自身灵气与孩子的呼吸融为一体,境界在安详中缓缓提升;更有个须发皆白的老怪物,正撕扯着一只油腻的鸡腿,满嘴流油间,一道瓶颈的裂缝悄然出现。
每个人的脸上,没有了对境界的焦虑,只有对当下的投入与专注。
就在此时,一道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残光,在凤知微的识海中最后一次闪现:
【检测到‘自主道心’覆盖率已达九成,万法之母任务……完成。】
光芒彻底熄灭,那个纠缠了她一生的系统,终于化为虚无。
她转身,融入了再无星辰指引的夜色之中。
而那主鼎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烧得愈发沉静,愈发温暖,像一盏为无数迷途者点亮的,家常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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