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灯火可亲
日子像山涧里的溪水,潺潺的,不知不觉就从指缝间溜走了,带着春花的绚烂和夏日的热闹,悄没声儿地滑进了深秋。
这座藏在城市角落、闹中取静的小院,像是被时光特意留下的一块自留地,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院角那几株山茶,叶子墨绿油亮的,厚墩墩的,像用顶好的翡翠仔细雕出来的。就在这一片沉静的绿里头,已经结满了鼓囊囊的花苞,顶尖上透出那么一点娇嫩的绯红,跟小姑娘头一回偷偷抿了胭脂似的。天儿一天天凉了,它们非但没蔫吧,反而憋着一股劲儿,精神头十足。旁边那两棵金桂银桂呢,月初时香得能醉倒人的那股泼辣劲儿已经过去了,现在剩下的是一缕悠长的余韵,丝丝缕缕的,得静下心才闻得到,成了秋夜的一部分。
念辰和念衣这对龙凤胎,转眼都四岁了。小孩儿长得快,真是一天一个样。念辰脸上那层可爱的婴儿肥正在慢慢褪去,小脸蛋的轮廓清晰了起来。他不爱说话,能自己对着一个复杂的鲁班锁琢磨上大半天,那副专注的安静模样,眉眼间偶尔透出的那股执拗,活脱脱就是小号的吴泽辰。念衣呢,性子跟她哥哥正好反着,爱说爱笑,嗓音脆生生的,是院子里最活泼的声响。她对颜色和形状有种天生的敏感,最爱腻在妈妈堆满丝线布料的大工作台旁边,用还不太灵巧的小手,摆弄那些五彩斑斓的线。
这天傍晚,吴泽辰难得推开了所有杂事,准时往家走。夕阳把半边天染成了暖乎乎的橘红色,光线懒洋洋地铺在青石板路上。他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铜环的院门,“吱呀”一声轻响——这声音他听着,比什么音乐都让人安心。
一进门,就看见念衣举着一幅自己的“大作”,像只欢快的小鸟蹦到罗秋衣跟前:“妈妈你看!我绣的小鸭子!”
那实在不能算一只标准意义上的鸭子。针脚歪歪扭扭,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身子是湖蓝色,嘴巴却是明黄,充满了孩童天真的想象力。罗秋衣接过来,却看得特别认真。她弯下腰,目光柔柔地拂过那些粗糙的线迹,半晌抬起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我们念衣真棒,这小鸭子昂着头,游得多神气呀。”
另一边,念辰安静地坐在他的小凳上,正全神贯注地对付手里那个结构巧妙的鲁班锁。听见门响,他抬起头,清亮地叫了一声“爸爸”,然后又立刻低下头,继续他未解的难题。
吴泽辰心里最软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他走过去,揉了揉儿子细软的头发,然后一把接住像小炮弹一样冲进怀里的女儿。小姑娘身上有股甜甜的奶香味,他把脸埋在她颈窝深深吸了口气,一天的疲惫好像瞬间就被洗掉了。他在女儿嫩乎乎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惹得她“咯咯”直笑。
那只被取名叫“年糕”的白猫,迈着优雅的步子不知从哪儿踱了过来,绕着吴泽辰的裤腿亲昵地蹭了蹭,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罗秋衣放下手里那幅童趣十足的“绣品”,抬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没什么言语,彼此眼里都映着被这平淡烟火气抚平的宁静和满足。那是经历过风浪后,终于靠岸的踏实。
“今天回来这么早?”
“没什么要紧事,就回来了。”吴泽辰放下女儿,走到藤椅边坐下,舒服地伸展了一下肩膀,“而且,想喝你泡的茶了。”
罗秋衣嘴角弯了弯,没说什么,起身去屋里拿茶具。不一会儿,她端着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回来,跪坐在茶海前的蒲团上,素手纤纤,温具、置茶、冲泡。茶叶在热水中徐徐舒展,一股清冽甘醇的香气弥散开来,和院子里残留的桂花幽香混在一起,成了秋日傍晚独有的、让人心安的味道。她执壶,将澄澈的茶汤稳稳注入他面前的杯子。
“陈默下午来了电话,”吴泽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在唇齿间化开,他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家常,“那个‘曙光风投’,撤了。”
罗秋衣注水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碰了几家供应商,没捞着便宜。看我们这边,”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妻子沉静的脸,嘴角带起一点淡淡的弧度,“上下跟铁桶似的,大概觉得没缝可钻,耗着没意思,自己走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过去几个月为此耗费的无数心力都只是过眼云烟,“也好,省心。”
“沈清澜呢?”罗秋衣垂下眼睫,分着第二道茶汤。当初沈清澜代表“织梦人”工作室递来的橄榄枝,她以“专注家庭”为由客气而坚定地回绝了。后来业界隐约有些传闻,说“织梦人”和那背景复杂的“曙光风投”关系匪浅。不过随着资本退场,这些传闻也渐渐没了声息。
“她?”吴泽辰放下杯子,目光投向正在用狗尾巴草逗猫的女儿,“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转弯,怎么选。”话语里没什么情绪,更像是一种陈述。那个曾经才华横溢也带着偏执的女子,选择了和她背后的力量一同退场,或许于她,也是另一种开始。
罗秋衣点了点头,没再问。商场上的合纵连横,本就潮起潮落,重要的是他们这艘船,经历了风雨,变得更坚固了。
“爸,妈,看我!”念辰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着兴奋的呼喊。他终于解开了那个复杂的鲁班锁,十几个小木块整齐地摊在面前。他抬起头,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毫无保留的得意笑容,眼睛亮得像星星。
“真厉害!”罗秋衣立刻送上夸奖。
吴泽辰也转过头,冲儿子竖起大拇指。小小的成功和亲情的温暖,在院子里静静流淌。
晚饭就在院里支开小方桌吃。深秋的傍晚,天气凉得恰到好处,风里带着残存的桂花香。阿姨做了几样家常菜:清蒸鲈鱼肉质鲜嫩,油焖笋色泽红亮,还有念衣最爱的肉糜鸡蛋羹,滑嫩得像布丁。两个小家伙已经能用小勺子自己吃得像模像样,偶尔掉下的饭粒,立刻被机警的年糕敏捷接住,引得念衣笑个不停。
桌上那盏吴泽辰淘来的老式马灯,散发着暖黄柔和的光,刚刚好照亮这一方小天地,映着一家四口放松带笑的脸。碗筷轻碰声、孩子的笑语、猫咪满足的呼噜、风吹树叶的沙沙响……这些最平凡的声音,此刻交织成了最动人的乐章。
饭后是温柔的忙碌。督促孩子们洗漱,换上软软的睡衣,然后是雷打不动的睡前故事。罗秋衣给女儿讲森林小精灵,声音轻柔如夜曲;吴泽辰给儿子念《山海经》里的奇珍异兽,念辰未必全懂,却听得入神。直到两个小家伙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沉入梦乡,世界才彻底安静下来。
为他们掖好被角,轻轻带上门,罗秋衣和吴泽辰回到院里坐下。此刻夜空如洗净的深蓝丝绒,零星的星子钻石般缀在上面。秋夜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凉意,深吸一口,肺腑皆清。
“李大师昨天让人送来了新出的缂丝样本,”罗秋衣裹了裹披肩,仰头望着星空,轻声说,“用了她们团队花好几年复原的古法植物染料。颜色确实不一样,沉静古朴,温润得像带着包浆,更雅致。”
“嗯,她一直记挂你这半个徒弟。”吴泽辰很自然地伸手,将她微凉的手握进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你的‘非遗新造’项目,还顺利?”
“顺利。”罗秋衣反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的温度驱散着夜凉,“团队里几个年轻人成长很快,能独当一面了。思维活,点子新,常常让我惊喜。有他们在,我倒是能偷偷懒,多把握方向和品控。”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感慨,“有时候看他们在工作间里热火朝天地讨论、干活,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一样的热忱,一样的充满干劲儿。只是如今的他们,眼中少了些惶惑和紧绷,多了份从容和笃定。这是一种薪火相传的奇妙感觉。
吴泽辰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在夜色里格外低沉温和:“前几天,爸打电话来,说想孩子们了,问什么时候有空回去住几天。”他指的是罗秋衣的父亲。那位曾经严肃寡言的商人,如今含饴弄孙成了最大的乐趣。
“好啊,”罗秋衣几乎不假思索,“下周末吧,天气好就开车回去。念辰念衣也确实好久没见外公了,上次视频还念叨外公花园里的石榴呢。”她侧过头,在朦胧夜色里看着丈夫的侧脸,“你呢?集团那边……陈默真的能完全接手,你也真的能……放手了?”她知道,把这公一手打造的商业帝国交出去,并不容易。
吴泽辰转过头对她笑了笑。夜色柔化了他平日冷峻的线条,让他看起来格外松弛。“陈默现在做得比我想象的还好,有魄力,也有远见。我偶尔去看看,听听汇报,把握大方向就行,具体运营基本不插手了。”他语气平静,带着释然的轻松,捏了捏她的手指,“以前总觉得公司离了我一刻都不行,担子沉得像焊在肩上。真逼着自己放下了,才发现,天塌不下来,太阳照常升起,公司运转得甚至更高效。”他微微倾身,目光与她平视,眼里是清晰的承诺,“以后的时间,我想多分给你,分给孩子们。陪你看四季花开,陪他们慢慢长大。”
这番话像温润的暖流,缓缓注入罗秋衣心田。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雨夜里带着一身湿冷寒气、眉宇间凝结着疲惫与孤独的男人;想起无数个深夜里,书房那盏亮到天明的孤灯,和灯下那个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紧绷背影;想起他曾经酒醉后靠在她肩上,用沙哑声音说的那个“累”字。
而现在,历经无数风雨、磨合与扶持,他终于真正学会了放松,学会了信任,学会了把肩头过重的担子平稳地分担出去。他终于从责任与使命的硬壳中挣脱出来,重新触摸到了生活应有的温度。
“泽辰。”她心潮涌动,轻声唤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更多的是满溢的幸福。
“嗯?”他低沉回应,尾音微微上扬。
“这样真好。”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丰沛的三个字。包含了过往所有的艰辛、等待与坚持,也蕴含了对当下及未来所有平凡日子的无限珍视。
吴泽辰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廊檐下灯笼的光朦胧地洒在她脸上。岁月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浅淡的笑纹,脸颊少了些少女的饱满。但这些丝毫未损她眼底那份独有的清澈光芒,那份混合着坚韧、独立与温柔的特质。反而,随着年岁增长,那光芒更添了沉静的力量与通透。
他想起初见她时,她那身素雅装扮下藏不住的才华与灵气;想起在他人生最低谷时,她毅然站在他身边,用柔韧的臂膀陪他走过每一次风雨;想起她像疲惫旅途中突然出现的温暖光亮,为他带来的每一次希望。
从惊艳了时光的“星河流光”,到承载共同理念的“山茶叙语”,再到如今品牌稳步、家庭美满,他们终于能安然享受的,这灯火可亲、岁月静好的寻常日子。
一幕幕往事在脑中掠过,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浸润在温暖灯光下、带着满足笑意的面容上。一股汹涌的爱意与感激充塞胸臆。他倾身过去,动作缓慢而珍重,在她光洁的、带着淡淡植物香气的前额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持久的吻。不掺杂任何情欲,只有最纯粹的、历经岁月洗礼后愈发醇厚的爱恋、感恩与承诺。
“是啊,真好。”他贴着她的额,低声回应,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千斤重量,也带着无比的虔诚。
星光在天幕上静静闪烁,慈悲地俯瞰着人间这座被暖黄灯火笼罩的小院。院子里的山茶花苞在清凉夜色里积蓄力量,等待在某个清晨猝然绽放。空气中,桂花的最后一丝余香与袅袅茶气相互缠绕,氤氲不散,共同编织成一个名为“家”的梦境。
他们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结局,没有可供传颂的传奇巅峰。有的,只是这细水长流、静水深波的往后余生。所有的波澜壮阔,最终都归于这一方生机盎然的庭院,归于四季轮回的风景,归于清晨的粥可温,归于黄昏暮色中共立的身影,归于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归于彼此眼中日渐霜染的白发,与始终未曾改变的、携手同行的决心。
这世间最圆满的结局,最珍贵的幸福,大抵便是如此——历尽千帆,尝遍悲欢,穿越人海与纷扰,最终得以归来,身畔有挚爱,家中有暖光,而窗外万家灯火,总有一盏,因其存在,而变得无比亲切、值得眷恋。
灯火可亲,人间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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