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眠的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整个空间,掠过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机器,堆积如山的磁带,最后,落在林晚未施脂粉、带着明显倦容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没有审视,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没有寒暄,没有迂回,径直走到工作台前。从她那只限量版的、皮质细腻的手袋里,取出了一个素白色的、质感厚重的信封。
“林小姐,”苏眠的声音清亮悦耳,语调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她将信封轻轻放在堆满杂物的台面上,推向林晚,“我和陆延的订婚宴,希望你能来。”
那信封像一片毫无重量的雪花,却又带着千钧的力度,灼伤了林晚的视线。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有一行烫金的、优雅的字体,宣告着一个她无法回避的现实。
林晚没有去碰那请柬,只是僵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凉的麻木。
苏眠并没有期待她的回应。她放下请柬后,双手自然交叠在身前,目光重新落在林晚脸上。这一次,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经过精密打磨的手术刀,精准地剥开林晚所有仓促披挂上的伪装,直刺内核。
“林小姐,”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每个字都带着清晰的、不容置疑的重量,“活人……”
她微微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给予对方消化这两个字的时间。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无奈与某种超然的了然。
“……是争不过死人的。”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将林晚所有混乱的、不甘的、甚至带着些许卑劣期待的情绪,彻底截断。它承认了沈星辰的存在,承认了那个逝者在陆延心中不可撼动的、如同纪念碑般的地位,也残忍地指出了林晚所有挣扎的徒劳。
但苏眠的话并未结束。她看着林晚骤然失血的脸色,看着她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与痛楚,眼神里的锐利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近乎劝诫的冷静。
“但活人,”她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笃定,带着一种属于现实世界的、坚韧的力量,“总要继续活下去。”
说完,她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林晚一眼,转身,踩着来时那般从容的步伐,离开了工作室。
铃铛声再次清脆地响起,然后归于沉寂。工作室里,只剩下林晚一个人,和那张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素白刺眼的请柬。
苏眠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在她空旷的心室里反复回响。“活人争不过死人”——她所有的模仿,所有的试探,那个失控的吻,那声清晨的忏悔,在这句话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可悲。她像一个对着影子挥剑的小丑,而真正的对手,早已立于不败之地。
而“活人总要继续活下去”,则像一句冰冷的箴言,砸碎了她试图沉溺于过往、沉溺于这场诡异纠葛的借口。
她站在原地,许久未曾动弹。窗外的光渐渐偏移,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她看着那封请柬,仿佛能看到陆延与苏眠并肩而立的、光鲜亮丽的未来。
而她,被遗留在这间充满旧日回声的屋子里,与一个永远无法战胜的幽灵,和一段注定无解的迷局,困守在一起。
苏眠的话语,如同冰锥,凿开了林晚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活人争不过死人”——
这残酷的真理裹挟着冰冷的现实感,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在那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种下意识的、寻求某种真实触感的冲动,让她抬起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左手腕那道被表带精心遮掩的凸起。
那是一个隐秘的烙印,一道与过往某个绝望瞬间紧密相连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生理密码。
她的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没能逃过苏眠那双锐利而冷静的眼睛。
苏眠的目光,顺着她指尖那微妙的停滞,精准地落在了她手腕的位置。没有探究,没有惊讶,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
“很巧,”苏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语调依旧平稳,却像在平静湖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陆延手腕上,也有一个。”
林晚的指尖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中。她倏然抬头,撞进苏眠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
苏眠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微微向前倾了倾身,那姿态不像挑衅,更像是一种带着怜悯的、残忍的告知。她红唇轻启,用一种近乎复述的、清晰无比的语气说道:
“他说……”她刻意放缓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入林晚的耳中,“是小时候,为了保护一个重要的朋友,被玻璃划伤的。”
“保护一个重要的朋友。”
“被玻璃划伤。”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她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在瞬间逆流,冲向四肢百骸,留下刺骨的冰凉。
不对!这不对!沈星辰!沈星辰的手腕干干净净,从未有过任何伤痕!她与他相识相恋数年,牵过无数次手,拥抱过无数次,她熟悉他身体每一寸肌肤,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他活泼好动,偶尔会有磕碰的小伤,但左手腕内侧,那个与她和陆延一模一样的位置,绝对、绝对没有这样一道陈年的、深刻的疤痕!
那么,陆延这道疤,是从何而来?!
“保护一个重要的朋友”……那个朋友,是谁?难道……真的是沈星辰?在他们相识之前,在她未曾参与的、陆延与沈星辰的过往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还是说……这道疤痕的由来,根本就是另一个故事?一个与沈星辰无关,却被他拿来,作为又一件“模仿”的道具?如果他连沈星辰不曾有过的伤痕都能“复刻”,那他所谓的怀念,所谓的“习惯记住”,究竟是一种怎样偏执而可怕的执念?
无数的疑问,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晚的理智。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比宿醉更猛烈,比那个失控的吻更令人窒息。
苏眠将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瞳孔中无法掩饰的震惊尽收眼底。她似乎得到了某种确认,不再多言,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怜悯,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同为女人的、无奈的叹息。
然后,她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般优雅从容。
工作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林晚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抬起自己颤抖的左手,死死盯着那道被表带遮盖的疤痕,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它。
陆延手腕上那道相同的疤痕,不是通往沈星辰的桥梁,而是指向了一个更幽深、更令人不安的谜团。它像一把钥匙,却打开了一扇通往更黑暗未知区域的门。
沈星辰从未有过的伤。陆延口中“为了保护朋友”的由来。这两者之间的巨大裂隙,让陆延身上所有那些属于沈星辰的印记,都蒙上了一层更加诡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色彩。
他究竟,在通过这道疤痕,守护着什么?或者,掩盖着什么?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而上,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夜深得像一潭浓得化不开的墨。白日里苏眠带来的请柬如同烙铁烫在视线里,陆延手腕上那道来源不明的疤痕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她混乱的思绪,与她自己腕间那道旧痕遥相呼应,发出无声而尖锐的共鸣。
她像一缕游魂,飘进浴室。冰冷的白色瓷砖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手术室般的、毫无温度的清明里。她站在盥洗台前,抬起头,目光与镜中的自己相遇。
镜子里的人,陌生得让她心惊。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苍白,眼底沉淀着连日来失眠与心力交瘁留下的浓重青黑。嘴唇干涸失血,微微起皮。那双曾经被沈星辰笑着比喻为“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动荡的迷茫。
这个人是谁?还是那个痴守着一段旧情、在声音修复中寻求慰藉的林晚吗?还是那个试图用模仿去刺痛另一个迷失者、在扭曲的游戏中寻求短暂掌控感的可怜虫?
抑或是……一个正在被往事吞噬、被两个男人的幽灵(一个逝去,一个活成逝者的影子)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即将消散的幻影?
她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回望着她。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她看到自己左腕上,那道被水汽氤氲得有些模糊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盘踞的蜈蚣。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颤抖地打开旁边的抽屉,取出了那把她用来修剪眉形的小巧修眉刀。薄而锋利的刀片,在灯光下折射出一线冰冷的、决绝的寒光。
她将刀片凑近左手腕,对着那道旧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比划着。不是想要结束。不是。
更像是一种……病态的确认。一种试图用新鲜的、更尖锐的疼痛,去覆盖那陈旧的、弥漫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钝痛。一种想要切开这层皮肤,看看底下流淌的,是否还是属于自己的、温热的血液;还是早已被那些无尽的回声、那些诡异的模仿、那些沉重的秘密,置换成了冰冷粘稠的、属于过去的遗物。
刀片的尖端,轻轻抵在疤痕最凸起的部位,传来一丝细微的、令人战栗的刺痛。她看着镜中自己举着刀片的手,看着那道横亘在腕间的、象征着某种共同过往(无论真相如何)的伤痕,看着那张越来越陌生的、写满挣扎与绝望的脸……一种巨大的、排山倒海的荒谬感与悲恸,如同海啸般轰然袭来,瞬间冲垮了她所有勉力维持的堤坝。
我们以为在怀念同一个人就是同盟,殊不知,我们都成了被往事囚禁的、可悲的镜像,互相折磨,无法自救。
这个认知,像最后一块巨石,将她彻底压垮。
“哐当”一声,修眉刀从她脱力的指尖滑落,掉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沿着冰冷的盥洗台,缓缓地、无力地滑坐在地。脊背撞击在坚硬的瓷砖墙面上,传来沉闷的一响,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灰飞烟灭。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遗弃的、受伤的幼兽,将脸深深埋进并拢的膝盖里。然后,哭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不是啜泣,不是呜咽,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的痉挛中颤抖。滚烫的眼泪汹涌地漫出,迅速浸湿了她的裤腿,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她分不清了。分不清这汹涌的泪水,究竟是为了祭奠那个永远停留在雪山之巅、笑容干净的少年沈星辰?还是为了哀悼这个正在一点点死去、被往事啃噬得面目全非、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真实的林晚?
或许,两者都是。或许,她哭的是他们三个人——逝去的,迷失的,以及被这无尽的回声困住、濒临崩溃的。
哭声在狭小、冰冷的浴室里回荡,撞击着瓷砖墙壁,又被无情地弹回,形成一道道悲伤的回声,将她紧紧包裹,无处可逃。而她,只是蜷缩在这片由自己泪水汇成的、冰冷的浅洼里,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无家可归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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