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已有三日。
溪村蜷缩在苍莽群山的褶皱里，一条常年不涸的溪流穿村而过，把村子分成了两半。溪岸上的老柳树抽出新绿，枝条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垂着，偶尔有风吹过，才勉强晃悠两下，溅起几点水花。
村东头那户孤零零的篱笆院，是林缚的住处。
土坯墙被雨水浸得发黑，墙根处滋生着几簇青苔。院里的柴火垛用油布盖着，边角却还是渗进了水，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枯枝在微微发潮。
林缚正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着碎柴。他今年十五岁，身形清瘦，肩膀还没完全舒展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领口处打着两个补丁。火光从灶膛里舔出来，映在他脸上，能看清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跟着王叔进山，被一头受惊的小鹿撞在岩石上留下的。
灶上的陶锅里炖着野菜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苦涩味。这是林缚今天的午饭，也是晚饭。
三年前，他跟着逃难的父母落脚溪村。父母本是镇上的小商贩，遇上兵灾，家产被掠，一路颠簸到了这深山里的村落。原以为能安稳度日，没承想半年不到，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就夺走了双亲的性命。
村里人念他孤苦，时常接济些粮食衣物。猎户王叔心善，更是教了他些粗浅的打猎本事，又指点他辨认山中草药，让他能靠着在山里找些山货、设些陷阱勉强糊口。
“林缚，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王叔洪亮的声音，还夹杂着某种重物拖拽的声响。林缚连忙应了一声，用柴灰掩了灶火，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王叔背着半扇野猪，黝黑的脸上淌着汗珠，混杂着泥水，顺着脸颊往下滑。他见了林缚，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牙齿：“今天运气不赖，在黑风口撞上这畜生，够村里几家吃几天了。你把这副下水拿去收拾了，晚上来叔家喝口热汤，让你婶子给你炖点肉。”
林缚连忙上前，接过王叔递来的沉甸甸的猪下水。那东西还带着温热的气息，滑腻腻的，他却不嫌脏，小心地用带来的草绳系好，道谢道：“多谢王叔。”
“跟叔客气啥。”王叔放下野猪，用粗布巾擦了把脸，“对了，明天镇上的青云阁会来收草药，你前阵子采的那些凝露草，正好能拿去试试。听说那玩意儿，修士用得上，给的价钱比寻常草药高不少。”
林缚的眼睛亮了亮。
凝露草是他三天前在云雾崖下找到的。那地方地势险峻，少有人去，他也是为了躲避一头被惊动的山熊，慌不择路才闯进去的。那草叶片翠绿，叶尖总挂着晶莹的露水，就算在太阳底下也不轻易消散，王叔说过，这可能是修士要的东西。
青云阁，是附近几个镇子最大的修行者据点。溪村的人大多一辈子没走出过群山，却都知道“修士”的存在——他们能御风飞行，能吐纳天地间的“灵气”，活得比常人长久许多，是传说中近乎“仙人”的存在。
林缚不止一次听村里的老人讲过修士的故事，心里也偷偷幻想过，若是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人，是不是就能离开这小小的溪村，去看看父母曾经描述过的繁华城镇，去见识更广阔的世界？
可他也知道，修行需要“灵根”，那是天生的东西，万中无一。像他这样连饭都快吃不饱的孤儿，能活下去就已不易，哪敢奢望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知道了王叔，我这就去把凝露草整理好。”林缚把猪下水挂在院墙上，又往王叔家的方向望了望，“王叔，我收拾完就过去帮您劈柴。”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王叔摆摆手，扛起地上的野猪，“记得早点睡，明天赶路得走三个时辰呢。”
送走王叔，林缚先将猪下水拿到溪边清洗。溪水冰凉，浸得他手指有些发麻，他却洗得很仔细，把内脏里的杂物一点点抠干净，再用清水反复冲洗，直到闻不到腥臭味，才用竹篮装着提回来。
处理完这些，他才回到自己那间低矮的土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用了不知多少年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还有一个靠墙的旧竹筐——那是他存放草药的地方。
林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拖出竹筐。筐底铺着一层柔软的苔藓，几十株凝露草整齐地排列着，叶片上的露水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像是缀着细小的珍珠。
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一片叶子。露水沾在指尖，冰凉凉的，带着一丝极淡的清甜。
“希望能多换些钱。”他低声自语。二两银子，是他刚才从王叔那里听到的大概价格。若是真能换来这么多，他就能买些好点的粮食，再给王叔家的小女儿买块花布做新衣裳，剩下的还能存起来，冬天就不用挨冻了。
他把竹筐盖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不会压坏凝露草，才小心地放回床底。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屋顶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响。林缚坐在灶前，就着微弱的火光，啃着早上剩下的硬窝头，喝着锅里的野菜汤。
汤很苦，窝头很糙，但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晚饭，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却没有丝毫睡意。他想起父母临终前的模样，母亲拉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地说“要好好活下去”；想起村里人看他时，那或同情或淡漠的眼神；想起王叔宽厚的笑容，还有刚才王叔提到的“青云阁”。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云雾崖上站着一个身着青衫的人，衣袂飘飘，脚下踩着一把发光的剑，正低头看着他。那人伸出手，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这凝露草，灵气虽淡，却干净得很。”
林缚想开口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直到后半夜，倦意才终于袭来，他抱着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云雾崖下，身边长满了凝露草，那些晶莹的露水汇聚成小溪，顺着山谷流淌，发出叮咚的声响。
第二天的雨，到了午后才渐渐停了。
林缚趁着天放晴，提着篮子又进了一次山。他没敢走太远，就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转了转，采了些常见的蒲公英和马齿苋——这些虽卖不上价钱，却能自己留着吃，省些粮食。
夕阳西下时，他背着半篮子野菜回到家，先把野菜分类整理好，一部分晾在屋檐下，一部分洗净了收进陶盆里。做完这些，他才想起凝露草的事，又从床底拖出竹筐，仔细检查了一遍。
凝露草的叶片依旧翠绿，露水也还在，只是似乎比昨天少了些。林缚有些担心，怕明天到了镇上，这些草会因为露水消散而掉价。他想了想，从水缸里舀了点清水，用手指蘸着，小心翼翼地往叶片上抹了点，又把竹筐放在阴凉的角落，才稍稍放下心来。
晚饭依旧是野菜汤配窝头。吃过饭，他坐在门槛上，看着天边渐渐暗下去的晚霞。雨后的天空很干净，能看到几颗早亮的星星，一闪一闪的。
“林缚。”
院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是王叔家的小女儿，王小丫。那丫头今年八岁，梳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拿着一个粗布包，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丫丫，怎么来了？”林缚站起身。
“俺娘让俺给你送点东西。”王小丫把布包递过来，仰着小脸看他，“娘说明天你要去镇上，路上吃。”
林缚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纸包咸菜。白面馒头在村里是稀罕物，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他心里一暖，摸了摸王小丫的头：“替我谢谢婶子。”
“俺娘还说，让你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王小丫眨巴着大眼睛，“林缚哥，青云阁的修士，是不是真的会飞呀？”
“应该……是吧。”林缚也不确定，他只是听村里人说过。
“那他们是不是能变出金子来？”
“大概……不能吧。”林缚笑了笑，“修士要金子做什么，他们有更厉害的本事。”
王小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叽叽喳喳问了些关于镇上的事，才被她娘喊回家吃饭。
送走王小丫，林缚把馒头小心地收好，准备明天路上当干粮。他重新坐在门槛上，心里开始盘算明天的行程。
从溪村到镇上，有三十多里山路，全是蜿蜒曲折的小道，有些地方还很陡峭。寻常人走得三个时辰，他年轻，脚程快，或许两个多时辰就能到。他打算天不亮就出发，争取在午时前赶到镇上，能早点把凝露草卖掉，也能早点回来。
他找出自己唯一一双还算结实的草鞋，仔细检查了鞋底，发现有个地方快磨破了，便找来几根麻线，笨拙地缝补着。他的手因为常年干活，指关节有些粗大，指尖还带着薄茧，做这些细活时，显得有些僵硬。
缝好草鞋，他又翻出一个破旧的布袋，把明天要带的东西一一放进去：二两银子（是他全部的积蓄，以防万一）、一小捆干柴（路上若是冷了，可以生火取暖）、水囊（灌满了干净的溪水），还有那两个白面馒头和咸菜。
最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把装着凝露草的竹筐放进布袋里，确保不会被挤压。
一切收拾妥当，夜色已经深了。
林缚躺在木板床上，却比昨晚更难入睡。他一会儿想着凝露草能卖多少钱，一会儿想着镇上是什么样子，一会儿又想起那些关于修士的传说。
他想起王叔说过，青云阁的修士都穿着干净的衣裳，说话温文尔雅，不像山里的猎户，满身都是汗味和血腥味。他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有股淡淡的烟火气和泥土味，心里忽然有些忐忑——这样的自己，会不会被青云阁的人嫌弃？
他又想起父母说过，镇上有很大的房子，有卖各种各样东西的铺子，还有能跑得很快的马车。他长这么大，只远远见过一次马车，还是去年从村子外面路过的商队，那高大的马匹，华丽的车厢，让他羡慕了好一阵子。
“明天就能看到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青衫修士，对方正拿着一株凝露草，仔细端详着，然后抬起头，对他说：“这草，你是从云雾崖采的？”
林缚想点头，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等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窗外的鸟儿开始鸣叫，空气里带着雨后的清新气息。林缚一骨碌爬起来，快速穿上衣服，又检查了一遍布袋里的东西，确认无误后，背起布袋，轻轻推开了院门。
清晨的溪村很安静，大多数人家还没起床，只有几家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他朝着王叔家的方向看了看，没去打扰，只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告辞”，便转身踏上了通往镇外的山路。
山路两旁的野草上还挂着露水，沾湿了他的草鞋和裤脚，冰凉凉的。但他的心里却热乎乎的，脚步轻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山林里传来各种清脆的鸟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缚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他不知道，这场看似寻常的镇上之行，将会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转折点。那条蜿蜒的山路尽头，等待他的，不仅仅是镇上的繁华，更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而神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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