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子的铁蹄叩响裂谷石道时，张骞的睫毛已结了层薄霜。
葱岭的夜风裹着碎冰往领口钻，他却紧盯着前方——两堵灰褐岩壁突然分开，露出片被月光浸透的废墟。
那是石堡城。
断垣像被巨斧劈开的肋骨，半截希腊式列柱从沙里挺出来，柱身斑驳处竟嵌着汉篆通远门三字，每个笔画都深如刀刻，像是要把字种进石头里生根。
张骞翻身下马，指尖刚触到柱面，掌心心印便腾起灼热，残像在眼前炸开：百年前的晨光里，穿金线长袍的大夏王冠者与束玄端的汉使执节对拜，身后商队的骆驼挂着银铃，驮着整匹丝绸与晶亮的玻璃器，在沙地上拖出蜿蜒的光。
叮——文明记忆碎片·1/7获取。
提示音在识海炸响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凿石声。
转身望去，石匠阿古斯正蹲在另一截残柱下，凿尖轻叩石面，哼着走调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调子混着匈奴喉音，像两块不同质地的玉相撞。
阿古斯？张骞唤他。
石匠抬头，青铜凿子在月光下泛着钝光：我祖父是亚历山大东征军的百夫长，他说希腊的石头会记住所有经过的脚。他用手背蹭了蹭鼻尖的灰，您摸的那根柱子，底下埋着汉使的鞋钉——三十年前我修碑时挖到的。
夜风卷起沙粒，打在列柱上沙沙作响。
驼队的人开始卸物资，商队首领苏菲娅裹紧毡毯嘀咕：这地方连棵草都不长，咱们真要过夜？哈桑把羊皮水囊挂在断墙上，金属扣环撞出闷响：听张大人的，他走过的沙比咱们喝过的水还多。
月到中天时，张骞在断殿中央铺开兽皮地图。
残垣漏下的月光像碎银，洒在《出关志》的竹简上。
他刚蘸好墨笔，耳尖忽动——沙石窸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蚂蚁在爬。
放下笔。
嘶哑的男声撞破夜的寂静。
张骞抬眼，数十道火把突然亮起，将断殿照得如昼。
为首的老人白发如霜，盲眼却泛着鹰隼般的光，竹杖点在他笔锋前三寸：东来者，录一字，断一指。
身后族人已架起柴堆，火油顺着四壁浮雕的纹路流淌，刺鼻的气味裹着松脂香直钻鼻腔。
张骞的手指在节杖上轻轻一叩，青铜虎首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
他没动，只将节杖缓缓横置膝上，声线平稳得像未起波的渭水：若我为盗，何携节而来？
前代汉使亦持节。墨言翁冷笑，竹杖重重戳在地上，元狩三年，有汉使带三十人入石堡，说要共守文明，转头却用迷香放倒我族青壮，抢走天工图南归。
我阿父抱着最后一卷拓本跳了裂谷，临终前说——他突然哽住，说汉使的节杖，比匈奴的刀还利。
殿内死寂。
克尔伏在穹顶残梁，匕首的寒芒贴着掌心，却迟迟没动。
他盯着张骞——换作寻常人早该求饶或暴起，这人偏生垂着眼，从怀中摸出一页泛黄的草图，在众人惊呼声中投入火中。
火焰腾起，映得他眉骨发亮：此为马厩图，非尔所守之文。
若诸君信我，愿以节杖为誓，所录唯传，不取一石。
墨言翁颤巍巍走过来，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碰到火焰。
他突然蹲下，用舌尖轻舔残柱的断角，又凑到灰烬前深嗅——松胶的清苦混着草木灰的焦味，正是元狩年间汉廷文书专用的封缄材料。
老人的盲眼剧烈颤动，突然抬手拍向柴堆：停！
族人举着火把的手僵在半空。
墨言翁踉跄着抓住张骞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你...你说信者不夺，可还记得暗语？
张骞深吸一口气，节杖在掌心转了半圈，轻轻叩响地砖——三短，一长，再三短。
刹那间，风从裂谷口灌进来，卷起的沙粒在殿中盘旋，像是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起舞。
墨言翁突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然后重重跪了下去，白发扫过满地碎石：信者不夺，言者不欺...你真是他。
翁！
哑女璃月捧着沙盘从侧殿奔出，裙角扫过残砖。
她跪坐在张骞对面，葱白指尖插入沙中，迅速勾画出钱币拓本的轮廓——大夏的鹰首币，边缘却铸着汉式云纹。
接着是三条蜿蜒的线，大宛、康居、大月氏被商路串成链，而最东端的长安，在沙里昂起龙首。
张骞的掌心发烫，心印自动展开标注：可通马道七，险隘十二。他刚要提笔，突然一阵刺痛从心印传来——抬头望去，克尔的身影已消失在西门方向，却在沙地上留下浅浅的足迹。
血引香囊的药香漫开，在识海勾勒出金粟门西线哨卡的位置。
伊稚，这条路，是用字与血铺的。他对着东方低语，那里的天色正泛着鱼肚白。
沙丘后，克尔握紧发烫的金粟信钉，第一次没有立刻按动机关。
月光落在他匕首上，映出石堡城的轮廓——断殿里的火把还在烧，照见那个汉使正俯身查看沙盘，节杖上的驼铃在风里轻响，像极了他阿母临终前哼的摇篮曲。
晨光初照时，墨言翁的竹杖点在断殿最高处：随我来。他转身走向更深处的残垣，文心殿的门，八十年了，该开了。
张骞整理好《出关志》，将伊稚绣的平安符重新塞进节杖夹层。
赤松子在殿外打响鼻，马蹄铁撞在石面上，溅起几点火星。
他望着文心殿紧闭的石门，突然想起阿古斯说的话——希腊的石头会记住所有经过的脚。
这一次，他要让石头记住的，不只是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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