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冰隙渗进来时，阿史那骨的皮靴最先踢到了那截木箱。
他蹲下身，积雪簌簌滑落，露出半片涂着粟特文的箱盖，波斯二字被雪水浸得发皱。
大人。阿史那骨扯了扯张骞的毡毯。
张骞正攥着节杖咳嗽，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抬头时，血沫溅在羊皮地图边缘，将断魂岭三个字晕染成模糊的红。
听见动静，他撑着冰壁挪过去，喉间腥甜翻涌，却硬是压着没咳出声——这冰洞太静，任何响动都可能惊到外面的风雪。
苏菲娅已经跪在木箱前。
她的波斯银镯撞在冰面上，叮铃作响。是安息商队的货。她指尖抚过陶罐上的葡萄卷草纹，声音轻得像雪片，三年前，有支运着乳香和玛瑙的商队说要取道葱岭，后来连骆驼蹄印都没留下。
博尔术的冰锥凿开木箱最后一道冰棱。
霉味混着泥土气涌出来，露出叠得整齐的粟特文账本，和三只裹着粗麻的陶罐。
苏菲娅揭开麻布里子的手在抖，陶罐上的釉色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她故乡底格里斯河的夜。
看这里。她突然倒抽冷气，陶罐差点砸在冰上。
博尔术眼疾手快托住，就见罐底刻着歪歪扭扭的小字：金粟七税，命丧冰口。
张骞的指甲掐进掌心。
心印系统在视网膜上展开银币的轨迹：安息税卡的火漆、康居驿站的马印、龟兹市集的葡萄渍，七处标记突然重叠——每处都卡在峡谷隘口、冰舌断裂带，正是商队最易被困的死地。
他们不杀人。他低笑一声，血沫溅在陶罐上，是养人。
困在这里，逼你交够七次税，才放你过。
冰洞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走了。博尔术背起木箱，冰锥敲了敲腰间的铜铃——这是商队启程的信号。
阿迪牵着驼队先走，那孩子的手始终按在胸口，像在捂什么秘密。
行至冰峡时，风突然哑了。
阿迪的驼铃猛地停住。
这孩子踉跄着扑到雪地上，冻得发紫的手指在雪里划出个深坑形状，又拼命指向前方雪地，双手合十急摇。
博尔术蹲下身，粗粝的掌心贴着雪面——平整，没有裂痕。疯了？他抄起赶驼棍要打，手腕却被张骞扣住。
等等。张骞闭着眼，心印系统的热流顺着血管窜到脚底。
他能看见冰层下的暗河在翻涌，三十步外的冰面薄得像层纸，下面是空的。
节杖重重点在雪地上。停！绕行十步南侧！
驼队刚挪开，就听咔嚓一声脆响。
冰面像被无形的刀劈开，黑黢黢的深渊张开嘴，吞没了方才阿迪示警的位置。
雪雾腾起时，阿史那骨的皮帽被气浪掀飞，他摸着自己的脖子直喘气：方才要真走过去...
阿迪救了我们。张骞摸出块干肉，递到那孩子面前。
阿迪抬头，睫毛上结着冰碴，眼里闪着水光。
他没接肉，却指了指张骞怀里的银币。
日头爬到中天时，商队在背风的冰崖下歇脚。
张骞把哈桑叫到身边，从怀里摸出那枚安息道通的银币。哪来的？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了什么。
哈桑的手指在雪地上划拉。
炭笔痕迹歪歪扭扭：父遗我，言道通则族存。
金粟门？张骞盯着少年发红的眼尾。
哈桑猛地一颤，炭笔啪地断成两截。
他慌乱地用雪盖住字迹，手指先压在唇上，又悄悄指向苏菲娅的帐篷——那顶绣着石榴花的帐篷正飘出炊烟，混着焦糊味。
她烧了张纸。夜里，哈桑缩在张骞帐角，哈出的白气在毡布上结霜，我送干粮时，看见火盆里有金粟的标记，像个......像个被刀扎穿的月亮。
张骞的咳嗽突然剧烈起来。
他蜷在驼毛褥子上，指节抠进褥子缝里，看着阿史那骨替他拍背的动作，心里却明镜似的——这是他装的。
商队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得让那眼睛觉得，这个咳血的汉使快撑不住了。
黄昏时，那双眼动了。
两个商客借着喂骆驼的由头，溜向东北坡。
张骞使了个眼色，阿史那骨的皮袍融入暮色，像块会移动的岩石。
半个时辰后，少年喘着粗气钻回帐：他们跟个蒙面人碰头，拿了卷《汉律》残页！
张骞摸出怀里的假残页——他早让人抄了份错漏百出的，把关市禁令改成了弛禁通商。他们要的不是律。他扯了扯节杖上的牦牛尾，伊稚缝的护腕还在，针脚硌得手腕发疼，是权。
想借汉律的名头，把金粟门的税变成王法。
夜宿冰台时，雪停了。
张骞咬破指尖，在《出关志》上补最后几笔。
血珠滴在葱岭篇，把金粟七税卡标成七个黑钉，又用虚线画出他们的巡守周期——每七日换防，正对应商队被困的七日之限。
他把羊皮卷塞进节杖夹层，木片摩擦的轻响惊得阿史那骨直缩脖子。
明日过鹰嘴岩。他召来博尔术和阿史那骨，声音低得像耳语，那地方陡得很，只容单驼过。
伏兵？博尔术摸出腰间的短刀，刀鞘上的铜饰闪着冷光。
不避。张骞的手指划过哈桑怀里的银币，反设饵。
以何为饵？阿史那骨的瞳孔在篝火下收缩。
以信。张骞笑了，血沫沾在嘴角，他们要路，要权，要商队的命。
可他们不知道......他望着帐外的冰原，月光把雪照得发白，像撒了一地的银币，这路上最金贵的信，早攥在我们手里了。
心印系统的提示音在耳畔响起时，他正把最后一滴血点在黑钉旁边。
视网膜上的安全指数跳到61%，像团跳动的火。
风突然卷开帐角。
冰屑劈头盖脸砸进来，打在哈桑怀里的银币上，发出细碎的响。
那枚银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颗埋在雪里的雷，只等明日——
等明日行至鹰嘴岩，等那少年高举银币，等所有的局，都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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