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碎石的声响突然停了。
沈昭棠掀开车帘时,寒风裹着冰屑扑在面上。
契坛的穹顶裂隙比方才更宽了,天光漏下来,照得坛中那三十六道金链泛着暖光——它们不知何时从她袖中滑落,正悬浮在冰壁前,每根链身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被风吹动的经幡。
“阿渊。”她转身要下车,却被顾廷渊按住手腕。
他指腹擦过她掌心的金纹,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未鞘的佩刀:“我守着门。”声音低得像刀锋擦过剑鞘,“若有半分不对,刀先见血。”
沈昭棠点头,鬼眼扫过坛外——二十名亲卫已呈扇形散开,刀光在寒雾里连成一片。
她这才跨出马车,靴底踩碎满地冰碴,走到金链中央。
第一根金链自动缠上她指尖。
链身的刻痕硌得生疼,却让她想起母亲残魂里最后那声叹息。
“昭棠,若有一日你能看见这些……”她默念着,将金链轻轻按在冰壁上。
冰壁突然泛起蓝光。
链上的名字“南宗卫·陈铁牛”浮出来,像被火烤化的蜡,渗进冰层里。
与此同时,一盏魂灯从穹顶裂隙坠下,金焰里映出个络腮胡的身影——是陈铁牛,当年替母亲挡下暗箭的老护卫。
他冲她抱拳,金焰“噼啪”炸响,融入冰壁。
沈昭棠的手开始发抖。
第二根金链缠上来时,她看清了名字:“南宗卫·青黛”。
那是母亲的贴身丫鬟,被嫡母王氏灌了哑药沉井那日,手里还攥着半块给她的糖。
金链渗进冰壁的瞬间,她听见一声带着哭腔的“姑娘”,抬头正看见青黛的魂魄从灯焰里扑出来,在冰壁上印了个模糊的掌印。
“都别急。”她喉咙发紧,指尖抚过第三根金链,“一个一个来。”
第三根是“南宗卫·沈氏”——母亲的名字。
链身刚触冰壁,整座契坛突然震颤。
穹顶的裂隙“咔”地裂开三寸,二十九盏魂灯同时拔高,金焰烧得噼啪作响。
沈昭棠看见冰壁上浮现出母亲的面容,与记忆里分毫不差:眉峰微挑,眼尾带点傲气,正是当年被镇国公捧在心尖上的模样。
“母亲。”她轻声唤,金链“嗡”地一颤,彻底没入冰壁。
母亲的魂魄从灯焰里走出来,伸手摸她的脸。
沈昭棠触到那抹凉意,眼眶终于发酸——二十年了,她终于能看清母亲的模样,而不是从老仆支离破碎的回忆里拼凑。
“昭棠。”母亲的声音混着金焰的轻响,“这些忠魂,等这方碑,等了二十年。”
沈昭棠吸了吸鼻子,抬头看向剩下的三十三根金链。
她的指尖开始发烫,金纹顺着血管爬上手背,在腕间缠成金环。
每缠一道链,冰壁上便多一行字;每多一行字,穹顶的魂灯便亮一分。
当第三十六道金链没入冰壁时,整座契坛的冰壁都泛起金光,像被点燃的琉璃。
“真……誓录。”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昭棠转身,看见倒悬童倚着冰壁,盲眼上的布条已渗出血痕。
他手里的刻刀还在动,刀尖在冰壁最下方刻出三个血字——“真誓录”。
鲜血顺着刀尾往下淌,在他脚边积成小滩。
“老瞎子。”她快步上前扶住他,“你识海快溃了!”
倒悬童却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我刻了一辈子假契……”他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将刻刀塞进她掌心,“这次……能刻真的,值了。”话音未落,他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沈昭棠触到他后颈翻涌的鬼气——识海的屏障正在崩裂,像要把他整个人撕碎。
她咬了咬牙,摸出七纹玉钥按在他眉心。
玉钥嗡鸣着泛起金光,将那团乱气逼了回去。
“你睡吧。”她替他擦掉嘴角的血,“等醒了,我让你看真誓碑怎么立起来。”
“唳——”
归誓鸦的啼鸣划破冰雾。
沈昭棠抬头,看见它从南方天际俯冲而来,白羽上沾着暗红血渍,喙中衔着枚半指长的玉蝉。
玉蝉泛着幽蓝光泽,表面的裂纹里还凝着冰碴——正是当年母亲坠崖时遗落的贴身之物。
“是司言坊地底的!”沈昭棠瞳孔微缩。
她记得鬼市传闻,司言坊地底埋着前朝秘辛,连厉鬼都不敢靠近。
归誓鸦为了找这玉蝉,怕不是闯了鬼市最险的地方。
她伸手接住玉蝉。
指尖刚触到蝉身,七纹玉钥突然剧烈震颤,三十六道金链同时发出蜂鸣。
沈昭棠眼前一黑,再睁眼时,鬼眼里映出整座京城——城墙根的门隙里,原本晃动的血线突然稳固;护城河底的怨鬼缩成一团,不敢露头;唯有最北边的紫宸宫深处,一点黑芒仍在跳动,像活物的心跳。
“那是……”她刚要细瞧,归誓鸦的翅膀拍在她肩头。
转头时,正看见沈昭雪跪在坛心,怀里抱着半块冰雕残片——冰雕里,一个与她有七分相似的女子闭着眼,睫毛上还凝着冰碴。
“姐姐。”沈昭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姐的魂,还在等我。”
沈昭棠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冰雕里的女子她有印象——是寒陵族长的亲姐,十年前为救沈昭雪坠了冰窟。
当时王氏故意拖延救援,说“寒陵的命哪有嫡女金贵”,后来寒陵全族跪在镇国公府门前三天,才要回尸首。
“你姐姐的魂,困在冰窟里出不来。”沈昭棠鬼眼微眯,“因为她放心不下你。”
沈昭雪浑身剧震,冰雕残片“当啷”掉在地上。
她跪在冰碴里,指甲抠进掌心:“我以寒脉刃斩断血脉之罪,愿永镇北陵,赎我之过……”
“赎什么罪?”沈昭棠打断她,“你姐姐用命换你活,不是要你去陪她,是要你替她活着。”她捡起冰雕残片,指尖按在沈昭雪心口,“北陵的雪再美,也抵不过南边的花开。你该去看看扬州的桃花,看看苏杭的烟雨——那是你姐姐没看过的。”
七纹玉钥泛起金光,一道金链从冰壁上飞出,缠上沈昭雪手腕。
链身刻着“寒陵·守北门”五个字。
沈昭雪抬头,看见冰雕里的女子缓缓睁眼,冲她笑了。
“姐姐……”她伸手去碰冰雕,指尖刚触到冰面,女子的魂魄便飘了出来,在她额间印了个吻,然后融入金链。
沈昭棠站起身,将七纹玉钥收进袖中。
穹顶的裂隙不知何时合上了,二十九盏魂灯悬在半空,金焰温柔得像烛火。
顾廷渊的声音从坛外传来:“时辰不早了,该回镇国公府了。”
她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唰”声——像是衣料擦过冰壁。
归誓鸦突然振翅,白羽扫过她耳畔,朝着坛角的阴影啼叫。
沈昭棠脚步一顿,鬼眼扫过那片阴影——灯返婆缩在角落,袖中隐约露出半块黑令。
她没回头,只淡淡道:“归墟会的密令,还是留在该留的地方吧。”
坛角的阴影里,传来老妪倒吸冷气的声音。
归誓鸦的白羽在阴影里划出银弧,精准挡在灯噬使退路前。
老妪佝偻的脊背僵了僵,枯树皮般的手指刚要往袖中缩,却被沈昭棠的声音钉在原地:“归墟令上的噬魂纹,我在鬼市血书里见过。”她没回头,鬼眼里映着冰壁上跳动的金焰,“你替归墟会吞了十七盏正统魂灯,灯油浸了骨,连影子都泛着腥气——当我看不见?”
灯噬使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笑声,原本浑浊的眼突然翻出青白,额角青筋鼓起如蚯蚓:“小丫头倒会查旧账。”她枯手猛地攥紧袖中黑令,指尖关节“咔”地碎裂,黑血顺着指缝滴落,“可你知道归墟会在朝堂埋了多少线?你关了契坛北门,南门——”她突然仰头尖笑,七窍渗出细密的黑丝,“早让执念蚕啃出个窟窿啦!”
沈昭棠瞳孔骤缩。
鬼眼里,那滩黑水正顺着冰缝蜿蜒,像条活物般钻出契坛,直往京城方向窜去。
她猛地蹲下身,指尖按在冰面,金纹顺着脉络炸开,冰面瞬间凝出清晰的鬼途——黑水末端竟缠着道紫袍官服的影子!
那官员正跪在偏殿案前批折子,心口处一道黑纹如蛆虫爬动,每动一笔,黑纹便往喉间挪一分。
“是礼部侍郎周明远。”她咬牙低咒。
半月前周府闹鬼,他小妾暴毙时手里攥着半块带血的归墟令,当时只当是巧合,如今看来——“执念蚕根本没被镇住,它借魂契污染,把官员变成了‘契奴’!”
灯噬使的身体开始融化,皮肤像被沸水烫过的蜡,“嘶啦”一声裂开道缝,黑血混着腐肉簌簌落地:“三百契奴,三百条命债……”她浑浊的眼珠滚落在地,还在诡异地转动,“等你查到第三个,金銮殿的龙椅早该换主了——”
“住口!”沈昭棠七纹玉钥拍在掌心,金链如活物窜出,精准缠住灯噬使最后半口气。
老妪的碎肉突然疯狂挣扎,黑丝缠上金链,竟烧出刺鼻的焦味。
她鬼眼清明如刃,看清那黑丝里裹着无数怨魂的脸——都是被归墟会灭口的苦主。
“你以为用他们的怨气就能破我的契?”她指尖金纹暴涨,金链瞬间收紧,“我母亲的南宗卫能替她挡暗箭,我的金链就能替这天下——”她猛地拽动金链,“锁魂!”
“咔嚓”一声,灯噬使最后半块碎骨炸成黑灰。
沈昭棠喘着气直起腰,鬼眼里京城的轮廓愈发清晰:东市米铺的账房先生心口有黑纹,西城门守将摸腰牌时指缝渗黑气,最刺眼的是紫宸宫飞檐下,一道黑影正伏在御书房窗棂上,尾巴尖扫过“正大光明”匾——是执念蚕的尾刺。
“阿渊!”她对着坛外扬声,声音里裹着金纹的嗡鸣,“归誓鸦的羽信该到了。”
话音未落,归誓鸦已衔着白羽从她肩头掠过,朝着京郊方向疾飞。
沈昭棠摸出母亲留下的玉蝉,指尖抵在眉心,金纹顺着鼻梁爬上额角:“这次不关门,我要掀了他们的南门。”她望着冰壁上“真誓录”三个血字,嘴角勾起冷硬的弧度,“三百契奴?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命硬,还是我的金链——”她攥紧玉蝉,“够不够长。”
京郊林子里,顾廷渊接住归誓鸦掷下的白羽,指腹擦过羽毛上烫金的“契奴”二字。
他腰间佩刀“嗡”地出鞘三寸,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内侧绣的镇国麒麟:“封锁六部官衙,凡心口有黑纹者,不论官职高低——”他抽刀斩落一截树枝,“拘。”
亲卫统领单膝跪地:“那紫宸宫……”
“紫宸宫的账,我亲自算。”顾廷渊望着京城方向,刀锋映出他冷厉的眼,“去传信给暗卫营,让他们盯着御书房的动静。”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另外,给镇国公府传话——”他指尖摩挲着白羽,“今夜嫡女回府,府里的灯笼,该换金的了。”
沈昭棠的马车驶进镇国公府时,月上中天。
她掀开车帘,正看见青黛的魂体立在影壁后,素白裙角被风掀起,露出半截渗着黑气的脚踝。
那是……她刚要开口,青黛突然跪了下去,朝着司言坊方向,魂体像被风吹散的纸,边缘开始簌簌剥落。
“停车。”她声音发紧,刚要下车,却被顾廷渊按住手背。
他指了指前方,镇国公府正门上,两盏新换的金漆灯笼在风里摇晃,照得“镇国公府”四个大字泛着暖光——那是她让人连夜换的。
“青黛的事,明日再查。”顾廷渊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今夜,该让有些人看看,谁才是这府的主人。”
沈昭棠收回视线,鬼眼扫过府内各个角落:西跨院王氏的房里,烛火突然爆了灯花;庶妹沈昭月的妆匣中,那支偷来的翡翠簪子正渗出黑血;最深处佛堂里,当年锁她的铁链“当啷”坠地,惊飞了梁上的夜枭。
她扶着顾廷渊的手下车,金纹顺着裙角爬上绣鞋。
归誓鸦落在她肩头,对着府门长啼一声。
今夜,该清的账,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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