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的夜色，被那永恒的金黄昏幕扭曲，失去了真正的星辰与月华，唯有通天塔上流转的符文，如同巨兽监视的眼瞳，冰冷地俯瞰着这座依偎于世界树根系的庞大都城。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喧嚣沉淀下去，另一种更为隐秘、更为躁动的生机，却在城市的阴影与脉络中悄然复苏。
陆云舟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不起眼劲装，立在一条偏僻巷道的尽头。面前是一口看似废弃的枯井，井口幽深，散发着潮湿、腐朽的气息。这里，便是通往玉京城下那错综复杂、被称为“暗河”或“鬼市”的诸多入口之一。
冷月依旧如影随形，站在他身后数步之遥，一身月白劲装在昏暗中格外显眼，她眉头微蹙，显然对这种藏污纳垢之地极为厌恶。“此地鱼龙混杂，气息污浊，你确定线索会在这里？”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清冷，在这寂静的巷道里格外清晰。
“卷宗记载，至少三名受害者在彻底失控前，都曾频繁出入此地。”陆云舟没有回头，目光凝视着井口的黑暗，“噬忆石流转，此处是最可能的温床。若想找到源头，非入此门不可。”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白日里在案牍库的发现，那指向通天塔的向心轨迹，以及与三年前事故相似的灵频波动，都让他心头压着一块巨石。鬼市之行，势在必行。
他不再多言，单手一撑井沿，身形如狸猫般轻巧滑入井中。冷月略一迟疑，也只得跟上，身法同样轻盈迅捷。
井壁湿滑，长满青苔，下落约三四丈后，脚底触及坚实地面。并非预想中的井底淤泥，而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向下倾斜的甬道。空气骤然变得沉闷，混杂着水汽、霉味、劣质烟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地下生物的腥膻气息。耳边传来隐约的流水声，还有从更深处飘来的、模糊而嘈杂的人语。
这便是玉京的暗河，城市的阴影面，律法与秩序光芒难以照耀之地。
两人沿着甬道前行，地势渐趋开阔。最终，眼前豁然出现一片令人瞠目的景象。
这是一片巨大的地下空洞，穹顶高悬，倒悬着无数粗壮、狰狞的石笋，如同巨兽的獠牙。空洞下方，是一条浑浊不堪、流淌缓慢的地下河，河面泛着幽绿不明的磷光，勉强提供着照明。河道两岸，依着嶙峋的岩壁，搭建起层层叠叠、歪歪扭扭的木制平台、吊脚楼甚至破烂的帐篷，灯火零星，影影绰绰。这便是“鬼市”。
空气中弥漫着更为浓烈的怪味，汗臭、体味、腐烂食物的馊味、某种劣质香料燃烧的刺鼻烟雾，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属于失控灵能以及血腥的残留气息。
人影幢幢，三教九流汇聚于此。有兜售着来历不明金属碎片和古怪植物的摊贩，低声嘶吼着“上古遗珍”；有身披斗篷、面目隐藏在阴影里的情报掮客，眼神闪烁如狐；有浑身刺青、筋肉虬结的佣兵打手，抱着臂膀，目光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者；甚至能看到几个衣着暴露、眼神空洞的女子，倚在灯火阑珊处，招徕着过往的“恩客”。
喧嚣、混乱、肮脏，却又充满了一种病态而原始的活力。
陆云舟与冷月的出现，立刻引来了不少窥探的目光。他们二人的气质，与这鬼市格格不入。尤其冷月，那清冷出众的容貌与挺拔的身姿，在这污浊环境中宛如明珠投暗，引来不少贪婪、淫邪或忌惮的注视。
“跟紧我，莫要节外生枝。”陆云舟低声对冷月说了一句，便迈步融入这混乱的人流。他刻意收敛了自身气息，步伐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可能与“噬忆石”相关的蛛丝马迹。
冷月紧绷着脸，手不自觉按在腰间的短刃上，亦步亦趋地跟着，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他们走过几个摊位，贩卖的多是些寻常的违禁品或来路不正的财物，并未发现异常。陆云舟并不气馁，他依循着某种直觉，以及胸口的月华石传来的微弱感应，向着鬼市更深处，那靠近地下河主流、气息更为阴寒混乱的区域走去。
越往深处，光线愈发昏暗，建筑也愈发破烂，行人神色也愈发诡秘。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的灵能波动，混乱而驳杂，却让陆云舟精神一振——这感觉，与卷宗中描述的“噬忆石”残留灵频有几分相似！
他放慢脚步，凝神感知。那波动源头，似乎来自前方一个半浸在河水中的、由破旧木船改造的“店铺”。店铺没有招牌，只在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罩布满油污的灯笼，随风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就在陆云舟准备靠近探查时，异变陡生！
“哟！这不是观星司的冷月大人吗？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吹到我们这臭水沟里来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只见五六个穿着杂乱、神色彪悍的汉子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是个独眼龙，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冷月，眼神在她姣好的面容和曲线玲珑的身段上来回扫视，满是淫亵。
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汇聚过来，带着看好戏的意味。显然，冷月的身份，在这鬼市之中，并非秘密。而观星司外司之人，在此地无疑是“不受欢迎”的存在。
冷月面色一寒，手已握住了短刃刀柄：“滚开！”
“嘿！脾气还不小！”独眼龙嗤笑一声，上前一步，一股混合着酒气和汗臭的浓烈体味扑面而来，“这暗河有暗河的规矩，官家的人，不打声招呼就进来，可是坏了规矩！兄弟们说，是不是啊？”
他身后的几名汉子哄然应和，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神不善地围拢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陆云舟眉头微皱。他不想在此地惹麻烦，以免打草惊蛇。但看这情形，恐难善了。他悄然移动半步，将冷月稍护在身后，目光平静地看向那独眼龙：“诸位，我们此行只为私事，无意冒犯。行个方便，他日必有厚报。”
“厚报？”独眼龙斜睨着陆云舟，见他衣着普通，气息内敛（陆云舟刻意隐藏），只当是冷月的随从，不屑地啐了一口，“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老子谈条件？把这小娘们留下，陪弟兄们喝几杯，或许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话音未落，他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便肆无忌惮地伸向冷月的脸颊。
“找死！”
冷月早已忍无可忍，眼中寒光一闪，腰间短刃瞬间出鞘，化作一道凄冷的月弧，直削那独眼龙的手腕！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凌厉的杀意！
那独眼龙显然也非庸手，怪叫一声，手臂诡异一缩，险之又险地避开刀锋，同时另一只手已握着一柄淬毒的匕首，狠辣地捅向冷月的小腹！
他身后的几名汉子也同时发难，各持兵刃，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刹那间，刀光剑影，在这昏暗的鬼市一隅爆发！
冷月身形飘忽，短刃挥舞，如月下起舞，招式狠辣精准，瞬间便划伤了两名冲在最前的汉子，鲜血溅出，引得周围一片惊呼。但她毕竟是以一敌众，对方又都是些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一时间竟被缠住，难以脱身。
陆云舟站在原地，并未立刻出手。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团，紧紧锁定着那艘破木船。他感觉到，就在冲突爆发的瞬间，那船内原本微弱的奇异灵能波动，骤然变得清晰、活跃了一丝，仿佛……被惊动了？
不能再等了！
就在一名汉子趁机从侧后方抡起一根铁棍，狠狠砸向冷月后脑的瞬间，陆云舟动了。
他身形如鬼魅般一闪，并非直接攻击，而是恰到好处地插入那汉子与冷月之间，左手看似随意地一引一带，那势大力沉的铁棍竟擦着他的衣角掠过，“砰”地一声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木屑纷飞。同时，他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快如疾风，在那汉子肋下某处轻轻一按。
那汉子浑身一僵，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连哼都未能哼出一声。
这轻描淡写的一手，瞬间镇住了其余几名汉子。他们惊疑不定地看着陆云舟，攻势不由得一缓。
冷月也趁机脱出战团，退到陆云舟身侧，微微喘息，看向他的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几分惊异。她没想到，这个被贬至旧籍库的“前天才”，身手竟如此诡异莫测，那并非观星司常见的灵能法术，更像是一种……将灵能与武技完美融合的、近乎“道”的运用。
那独眼龙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死死盯着陆云舟：“好小子，扮猪吃老虎？报上名来！”
陆云舟却根本不理会他，目光依旧锁定那破木船，低喝一声：“船里的朋友，看够了热闹，也该现身了吧？”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传入那破船之中。
短暂的寂静后，那破船的舱帘被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掀开，一个佝偻着背、披着破烂黑袍的身影，缓缓踱了出来。他脸上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木雕面具，只露出两只昏黄、却透着狡黠与沧桑的眼睛。
“嘿嘿……不愧是能惊动外司高手亲自陪同的人物，感知果然敏锐。”黑袍人的声音沙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不过，二位官爷，在我这‘忘川渡口’动手，是不是……太不给老朽面子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阴影中，悄然浮现出七八道身影，个个气息阴冷，眼神麻木，手中持着奇形怪状的兵刃，隐隐将陆云舟与冷月包围起来。这些人的气息，与之前那些混混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杀戮机器的味道。
独眼龙那伙人见状，脸色大变，连忙收拢手下，退到一旁，显然对这黑袍人极为忌惮。
“忘川渡口？”陆云舟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我等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追寻一物至此，若有打扰，还望海涵。”
“哦？何物？”黑袍人木雕面具后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陆云舟。
陆云舟略一沉吟，决定开门见山，他伸出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个奇异的符号，那是他从卷宗里看到的、与噬忆石能量结构有几分相似的简笔符文：“此物。”
看到这个符号，黑袍人昏黄的眼珠似乎微微缩了一下，随即发出嗬嗬的怪笑：“原来是冲着‘那些石头’来的……近来打听它的人，可不少。不过，官家的人，还是第一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诡异：“看在阁下身手不凡的份上，老朽可以给你们指条明路。沿着这条河，往‘水狱’方向去，那里最近……不太平，据说有‘鬼影’出没，专门收集……活人的记忆。或许，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水狱？那是暗河体系深处一片被遗弃的区域，传说曾是古代水牢，怨气极重，寻常无人敢近。
“多谢。”陆云舟拱了拱手，不欲久留，对冷月使了个眼色，便要离开。
“且慢。”黑袍人却叫住了他们，目光落在陆云舟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年轻人，你身上……有股很有趣的味道。像是……沾了点‘上面’的灰尘。”他枯瘦的手指，隐晦地向上指了指，意指那金色的天穹与通天塔。
陆云舟心头一震，面上却依旧平静：“阁下说笑了。”
黑袍人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那些包围他们的身影悄然退入阴影。
陆云舟与冷月不再迟疑，迅速转身，沿着浑浊的地下河，向着更幽深、更黑暗的“水狱”方向行去。
走出不远，还能听到身后传来那独眼龙不甘的嘟囔：“妈的，晦气！碰到硬茬子了……”以及那黑袍人沙哑的低语：“盯着他们……尤其是那个男的……他很特别……”
冷月跟在陆云舟身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手法？还有，那老者所言‘上面的灰尘’，是何意？”
陆云舟脚步未停，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愈发昏暗、危机四伏的河道，淡淡回道：“一点保命的小技巧，不足挂齿。至于‘灰尘’……”他顿了顿，脑中闪过那些机械记忆碎片与无名古籍的记载，声音低沉下去，“或许，只是这玉京城，太久没有吹过真正的风了。”
他的话语，在这幽暗的暗河之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前方，水声似乎变得湍急，空气中那股阴寒、怨怼的气息愈发浓重，隐隐约约，仿佛有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哭泣、嘶吼。
水狱，就在前方。
而那里等待他们的，究竟是噬忆石的线索，还是……更为恐怖的陷阱？
陆云舟握紧了拳，胸口的月华石，传来一阵阵不容忽视的灼热。他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早已为他，或者说，为他这类“异常者”，编织好的巨大罗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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