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天，是被各种声音切割成碎片的。推车的轮子碾过走廊地砖，护士轻柔的嘱咐，隔壁床隐约的呻吟，还有窗外永不疲倦的城市背景音。这些声音像潮水，一波波涌来，又退去，衬得病房里的寂静更加深邃。
沈厌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像一尊被暂时搁置在安全角落的残破瓷器。左肩和后背的伤口在镇痛泵的作用下，化为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如同活物在皮肉下缓慢地啃噬。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牵动那片雷区。
林璇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过后，留下的是更令人不安的沉寂。赵莽落网，旧案重启，通缉撤销……所有这些看似光明的前景，都无法驱散他心头那团冰冷的迷雾。
那个狙击手，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消失在空气里。赵莽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有恃无恐，他知道，只要“裁缝”还在，他就不是终点。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的是两个穿着便装，但身姿挺拔、眼神锐利的男人。沈厌认得那种眼神，是常年与罪恶打交道磨砺出的审视，不带太多个人感情，只有对真相的探究。
“沈厌同志，我们是市局督察处的。”年长一些的出示了证件，语气公事公办，“关于赵莽一案，以及你之前的遭遇，我们需要再跟你核实一些细节。”
问询开始了。问题细致，甚至有些苛刻，像梳子一样反复梳理着从老陈死亡到他与赵莽对峙的每一个环节。他们尤其关注他是如何锁定赵莽，如何获取CZ-07-281线索的过程。
沈厌的回答半真半假。他描述了在档案室的发现，强调了直觉和对赵莽行为反常的观察，但将所有关于厌胜术的感知、关于老陆的指引、关于那枚太平天国钱的特殊作用，都隐没在不甚清晰的记忆和模糊的推测之后。
他像一个技艺精湛的演员，在真实的框架里，小心翼翼地剔除掉那些无法被常理接受的“杂质”。他必须保护自己，也必须保护那些游走在规则之外、却可能在未来给予他关键帮助的人和力量。
“你声称在现场，赵莽承认了杀害陈国锋副队长，并提及‘裁缝’组织？”年轻一点的督察追问，笔尖在记录本上停顿。
“是。”沈厌点头，脸色因虚弱而苍白，但眼神平静，“他说……有些线，一旦缝上，就拆不掉了。”
两位督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证词很重要，但也太像电影台词，缺乏坚实的物证支撑。
问询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年长的督察合上本子，看着沈厌：“感谢你的配合。你的证词对我们很重要。请放心，我们会彻查到底。”
他们离开后，病房重新安静下来。沈厌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不仅仅来自身体，更来自这种持续不断的、在真相与伪装之间走钢丝的精神消耗。
下午，护士来换药。揭开纱布时，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那是一个狰狞的、缝合起来的洞口，提醒着他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事实。护士动作熟练地清洗、上药、重新包扎，嘴里说着注意事项，声音温和却遥远。
沈厌的目光落在窗外。天空是那种病态的灰蓝色，几片云有气无力地悬着。楼下花园里，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在缓慢散步，像一个个移动的、苍白的符号。
他感觉自己被隔绝了。不仅仅是被这间病房，更是被那个“正常”的世界。他带着满身的秘密和伤痛，从那个黑暗的漩涡里爬出来，却发现自己无法真正回到阳光下。林璇的信任，督察的调查，都建立在一种脆弱的、有条件的基础上——他必须是一个“合理”的受害者，一个“逻辑清晰”的举报者。
而他内心深处关于“裁缝”，关于厌胜，关于那根尚未拔除的“针”的恐惧与警惕，是无法言说的。那是一个无声的战场，只有他一个人能感知到弥漫的硝烟。
黄昏时分，林璇又来了。她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风衣，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督察那边问完了？”她将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很自然地在床边的椅子坐下。
“嗯。”沈厌应了一声。
“别太放在心上，程序需要。”林璇宽慰道，随即语气微沉，“狙击手的调查……遇到了瓶颈。对方非常老练，选择的狙击点、撤离路线都完美避开了主要监控。我们甚至排查了附近所有可能的交通工具，一无所获。”
她顿了顿，看着沈厌：“赵莽什么也不肯说。关于‘裁缝’，他只承认是自己为了掩盖旧案而虚构出来误导你的幌子。”
幌子？沈厌心里冷笑。赵莽在用他最后的价值，保护那个真正的“裁缝”，或者说，保护他自己可能还存在的、渺茫的生机。
“他不是一个人。”沈厌轻声说，目光依旧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
林璇沉默了片刻。“我知道。”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无力的愤怒，“但我们缺少证据。现在的证据链，只能钉死赵莽。”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璇换了个话题。
打算？沈厌茫然地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手。洗刷了冤屈，然后呢？回到以前那种生活？他知道，不可能了。从他踏入那个仓库，从他被那颗子弹击中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彻底偏离了轨道。
“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无，“先把伤养好吧。”
林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坐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嘱咐他好好休息。
门关上，病房彻底被暮色笼罩。黑暗像潮水般从角落里漫上来，吞没了家具的轮廓，也吞没了沈厌脸上的表情。
他静静地躺着，听着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听着自己缓慢而清晰的心跳。
在这个无声的战场上，他是唯一的士兵，也是唯一的猎物。伤愈之后，他该何去何从？是尝试回归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生活，还是主动踏入阴影，去揪出那个真正的、执针的“裁缝”？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那根刺入他肩胛骨的子弹被取出来了，但另一根更冰冷、更致命的“针”，还牢牢扎在他的命运里。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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